Friday, July 27, 2007

離魂

四人夜話 第一輯之一.5原著:余過
日本人說的:離魂
每晚都見她來乘搭這輛末班巴士,不知她要往何處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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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東京郊區一條公路上,每天午夜,有一班最末的巴士開往市區。
駕車司機名叫長谷,是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。
由於他每晚在這條路上行駛,而且搭客也不多,所以有很多面孔他幾乎是熟悉的。
這些日子,他發現有一個奇怪的搭客,是個瘦怯怯的少女,樣貌很清秀,她每晚十二時左右,都在新川上車,登車後便坐在最後一個角落,一言不發。然後在東京市區一家製衣廠門前下車。
頭一晚,長谷不大留意,但多見幾次,他不覺起了強烈的好奇心。因為這女孩子很惹他的好感。像她這樣的一個單身少女,每晚半夜出來行動,叫他擔心。
接連二、三個月過去了,那女子的確是風雨不改,必定搭這班車,必定在那地區下車,而她臉上那默默的表情,也毫無改變。
星期六是長谷的假期,他決定要利用這一晚來打聽一下她的祕密。
這天,由他的同事松下駕車,長谷也故意在那班最末的一次巴士上,以搭客的身份,坐在後排的角落裏。
果然到了新川站。那女子又上車了。
她一直走到後排的位子去,見角落裏已坐了一個人,她便坐到別一角的位置上。
長谷悄悄打量她一眼,她恰巧也轉過臉來對長谷注視,二人的日光不期然碰個正著,她急忙垂下頭。
長谷發現她臉孔非但清秀,而且美麗。可是她的眼神有種冷漠,給人一種不協調的感覺。
當巴士駛到市區的時候,女郎照例在一家製衣工廠前下車,長谷也跟著下去。
女郎緩緩而行,偶爾回過頭來望長谷一眼,態度似乎有點驚慌。
長谷不敢跟得她太緊,維持著約四五十呎的距離,見她走到那製衣工廠的一道橫門前,掏出一條鑰匙啟門,閃身而入。
長谷的好奇心越發強烈了,這女郎果然是到這工廠去的,她進去裏面做什麼呢?工廠大廈窗戶漆黑,完全沒有開燈,證明工廠內沒有人工作。
長谷跟蹤到那橫門前,以為那門戶必定重新鎖上,但用手一堆,出乎意外,應手而開,那門卻是虛掩的。
長谷鼓起勇氣,悄悄走進去。入門處是一個小廣場,停放了幾輛汽車,穿過小廣場,是工廠大廈的正門。那大門本來一定是鎖上的,但這時也虛掩著,顯然那女子已是從這裏進去了。
長谷略一遲疑,暗想這女子三更半夜到此,多數是與別人幽會,我不該闖進去,打擾別人的雅興。
然而,他轉念一想,那女子絕不像是半夜出來與人偷情那一類人。這一點,他雖然只望過她的正面一次,卻有充分的信心。
彷彿有什麼慫恿著他,使他的腳步很自然的又踏了進去。
走廊上有燈光,也許是那女子剛才開亮的。長谷跟著有燈光的地方走,不久便見到一道扶梯。扶梯上也亮了燈,他拾級而上。在二樓,見到「總經理室」的門微微打開,裏面也有燈光射出來。
現在事情很清楚了。長谷想,原來這女子所要見的是這裏的總經理。但總經理如果與人幽會,何必要選擇工廠,他為什麼不到酒店、公寓和別墅去?什麼地方都比這裏要好。
他向門縫上偷偷一望進去,果然見到那女子,但她一本正經地坐在大寫字桌上翻看文件,旁邊並無他人。「這倒奇了。」長谷又想:「她老遠的跑來這裏,只是為著看文件?」
長谷在想:也許這女郎在等待什麼人,那人還沒有來,所以她在翻閱文件,消磨時間。
他在門外耐心地窺看著,足足約半個鐘頭,那女郎翻閱文件如故。非但翻閱,而且用筆批寫,十分忙碌,她那裏是在等什麼人,簡直是在辦公。
這情景有點匪夷所思,一個女郎三更半夜於老遠的郊區趕來,為一家工廠做事。她為什麼白天不來?為什麼在有人工作的時候不來?
長谷索性坐在地上,耐心地看個究竟,他細心端詳那女郎,只覺她樣貌越看越美。現在,他逐漸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夜裏跟蹤她,原來他暗地裏已愛上她了。
女郎在室內凝神工作,時間一刻一刻過去,她的姿勢沒有變,也絲毫不露倦意。長谷不禁暗暗佩服,難得她那樣用功,又有那樣的膽子,敢一個人在一間漆黑的大工廠中工作。
將近天明,她才掩卷站起,準備離去,長谷連忙趕在她之前走下扶梯,步出工廠門外等候著,果然不久,女郎也出來了,小心翼翼地把橫門鎖上,才走到巴士站去候車。
長谷知道巴士要六時正才到,還有一些時間,他故意繞了一個圈子,從街道的另一端走過來,來到巴士站,好像與那女郎無意間碰到似的,堆著笑臉道:「早,真巧我們又遇上了。」
滿以為可以得到一個羞怯怯的微笑的答覆,那知女郎的臉龐稍為抬了一下,便別了過去。彷彿對他的話不聽不聞。
長谷討了一個沒趣,自言自語道:「唉,好寂寞的早晨啊!」
那女郎依然若無所聞,只凝視遠處的逐漸露出曙光的天邊。
不一會,巴士已開到,女郎踏足登車,長谷也跟著她……兩人同樣坐在最後一排位子上。
到了新川,長谷自己先下車,等待那女郎下來。那女郎下車,非常詫異地望了他一眼,但也只是一剎那而已,接著她的面孔便恢復冷漠而無表情,直向村中走去。
長谷跟著那女郎。要知道她的究竟,他今天是不達目的勢不罷休,村中人都還沒起床,只見女郎走入一間小屋子中。
長谷打量這個小村莊,只有七八十戶人家,是以務農為業,唯一可以供過路人休憩、飲食的地方,就是一間小酒館,這間小酒館恰巧在那女郎進去的屋子對面。
長谷在酒館門口席地而坐,等候它開門。一方面注視著對面那屋子,看那女郎還會不會再出來。
大約一個多鐘頭後,那酒館探出一個人頭,是個小胖子。一見長谷的面,笑嘻嘻地道:「早啊!」
「早,你是酒館的老闆?」長谷問。
「不敢當,我只是這裏的小伙記,酒館是老闆娘的。」
「原來你是她的得力助手。」長谷笑說。
「那裏,那裏。」小伙子給捧得飄飄然的:「你這位客人是那裏來的,我瞧你不是本村人。」
「不錯,我是來找一位朋友,就是對門那位小姐。怕她還沒起床,所以在這裏等一等。」
「你是說小代子?」
「小代子?嗯,就是她。」長谷第一次聽到女郎的姓名。
「真奇怪,從來沒聽說她有個朋友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長谷問。
「呃,對不起,」小胖子以為對方生氣了:「這裏人人都知道,小代子小姐生了病,沒有人和她交朋友的。」
「生病?」長谷心裏一驚。
「是的。她的病很奇怪,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,無端哭笑,別的人都不敢接近她,連她父母也不理她。」
「你說的不是她吧?我今天早晨剛和她一同乘車歸來。」
「乘車?那人笑話了,小代子有七八年沒出過村莊啦。」
胖子越說,長谷心裏越不安:「也許這是小代子的姐姐或妹妹吧?我明明和她一同歸來的。」
「對門那家就只有她一個女孩,她沒有姐妹,錯不了。」
長谷又道:「大約十七八歲,長得纖纖瘦瘦的?」
「不錯,一點也不錯。」胖子說。
「她長得很美麗,是小是?」
「美?」胖子笑道:「我還沒聽別人這樣說過她。她滿面病容,兩眼無神,實在說不上好看。」
長谷還想問些什麼,胖子忽指著對門道:「瞧,小代子的爸爸出來了,你去問他吧。」
長谷見一個身材瘦長、年約五十歲的農夫從小代子屋中走出來,正在伸著懶腰。
胖子早向他打招呼道:「真木先生。你女兒有個朋友來了。」
真木把視線望過來,長谷忙起身向他行了一禮。
他從頭到腳對長谷端詳著,然後道:「你不是開玩笑吧?」
「不,」長谷惶恐地:「我是昨晚上和令千金認識的。」
「胡說八道,我的女兒整晚都在家中,什麼時候出去過?」
「這……這……我明明與她同車歸來的。」
「還要強辯,我瞧你是個無賴,快給我滾蛋!」
他們吵鬧的聲音,把真木的老婆也引出來了。「什麼事吵得這麼厲害?」
「這小子硬說是小代子的朋友,妳說可惡不可惡?」
真木太太望了長谷一眼,卻叫丈夫附耳過去道:「我瞧這小伙子不像壞人,小代子從來沒有朋友,就讓他們交交朋友,有什麼關係?」
真木似乎對老婆一向言聽計從,把頭一側道:「好吧,這是妳說的。我不負責任。」
真木太太向長谷堆下笑臉:「先生,請進來屋裏坐吧。」
「是。」長谷如釋重負,跟隨真木太太走進他們的屋內。
「小代子,快出來,有個朋友來看妳啦。」
長谷隨著她的視線望過去,右邊一個房門內悉索有聲,不一會,有個人影走出來,把長谷嚇了一跳。
從房中出來的是一個面露病容、雙目呆滯、頭髮蓬鬆、衣衫不整的女孩子。她坐在長谷的對面,兩眼直直的望著他。
「小代子,這人說是妳的朋友,妳認識他嗎?」真木太太問。
「嘻嘻,」小代子忽然笑了一聲,用手指著長谷說:「你的臉孔真有趣。」
真木太太皺了皺眉,道:「唉,這孩子就是這樣,瘋瘋癲癲的。」
長谷實在不敢相信,這人就是昨夜所見的姑娘,但細細辨認一下,她的眉目和輪廓依稀認得,不過因為此刻不事梳洗,臉上增加了病容,而且兩眼沒有光采而已。
「小代子小姐,妳好。」他向她打個招呼。
「『小代子』,嘻嘻,這名字好熟。」
「小代子就是妳呀。」真木太太嘆口氣。轉臉對長谷道:「這孩子自十歲起得了一場病後,就變成這個樣子。我不明白,你為什麼會說認識她?」
「令千金每晚外出,難道妳都不知道?」
「出去?絕對不會的,她每天都躲在房裏,最多有時去附近的小溪畔走走,對著溪水自言自語,哭哭笑笑,晚上更絕對不會出去,因為我們把她的房門鎖上,怕她出去會發生不測。」
「這太奇怪了,也許我真的認錯了人。」長谷連自己也懷疑起來:「請原諒,我要告辭了。」
「沒有關係,」真木太太揩著含淚的眼睛道:「我的女兒今生恐怕永遠沒有病好的日子了。」
這天,長谷回到家中,越想越覺奇怪。她明明見到那女郎是走進小代子家中的,那旁邊雖還有幾間屋子,但都有距離,不會看錯,再說從輪廓看來,小代子頗有點像夜間所見的那女郎,難道這真的是她,不過白天故意扮成瘋瘋癲癲,愚弄她的父母?
無論如何,他晚上還要弄個明白。
這晚他又駕著巴士,經過新川。
在巴士上遠遠已望見,一個苗條的影子站在車站上等候。
當巴士停下來的時候,小代子姍姍上車。她現在的樣子和長谷早上所見的判若兩人:一頭秀髮,梳得整整齊齊的,臉色白淨,兩眼嫵媚而帶著憂鬱,一張小巧的嘴唇惹人憐愛。長谷衝口而出,叫道:「小代子小姐。」
小代子卻似聽也沒聰見,一直向車廂後排的位子走去。
長谷十分失望,但他並不灰心,這晚他下班後,卻不回家,在車廠閉目養神,到凌晨五時左右,他僱了一輛街車,駛到邢製衣廠門口,等候小代子出來。
將近六時,小代子果然又從廠裏出來了,她背轉身把門鎖上。
「小代子小姐。」長谷在背後叫著。
小代子彷彿嚇了一跳,轉過身來,一見是長谷,她的臉上又恢復了冷漠和無動於衷的表情。
「小代子小姐,妳為什麼不睬我?」
小代子沉默了一會,才開口說:「我不是小代子。」
「哦,」長谷十分驚訝:「妳明明是……」
「我叫柔子。是製衣廠總經理的女兒。」
「呃……失敬,失敬。」長谷一鞠躬道:「我誤會了。」
由於這種意外的發展,使長谷一時僵在那裏,眼看著柔子走向巴士站,不久,登車而去,他也沒有再作跟蹤。
但當他頭腦稍告清醒的時候,不覺又生出懷疑,倘若她真是總經理的女兒,為什麼要在半夜才回來工作?
長谷沒有離開那製衣廠,他在門外一直等候著,大約八時左右,陸績有工人上班。那些工人在附近小食店吃早點,長谷便故意走上去,找一個健談的對象搭訕。
「製衣廠近來成績好嗎?」
「很不錯。這裏面有樣神秘事情。」
「哦!」長谷的興趣立刻給挑起了。
「這件神祕的事情,說來是這樣的,我們的老闆……大野一雄先生……生平最喜歡喝酒,對工廠的事情愛理不理,今年初更與一個女人同居,四處旅行,尋歡作樂,半個月難得回來工廠一次。我們的生意幾乎給對手『天鵝牌』恤衫完全搶去了。但說也奇怪,最近公司裏的事情卻井井有條,我們又定下許多奇妙的計策,把天鵝牌打敗,現在業務蒸蒸日上,我們大家工作的勁頭又生出來了。」
「這並沒有什麼神祕的地方。」長谷說。
「神祕的地方是,我們白天從來未見過老闆,卻不知他什麼時候回來辦公的。」那工人說。
「這……」長谷開始有點明瞭那奧妙之所在。
「我們真懷疑,老闆是夜晚回來工作的,因為據寫字間的職員說,每天清晨,一切指令已經在總經理室寫好,他們只要照著去做便行了,而且每一次都十分成功。他們很佩服老闆的精明決策,現在才知道,老闆表面上玩世不恭,其實他胸有成竹,對怎樣應付對手,已有神機妙算。」工人說來眉飛色舞,臉有得色。
日本人是這樣,他們在任何公司做事,都把公司的事情當成自己的家一樣關懷。
「你們知不知道老闆有個女兒?」長谷問。
「沒聽過。不大清楚老闆的家事。」
「這就是了,」長谷暗暗點頭。
他向這個工人告辭,心裏在想,要明瞭這件事的內幕,一定要找到大野一雄本人。
從這天起,他每天打電話尋找大野一雄,打到他公司去和打到他家裏去。起初無法與他接觸,但皇天不負苦心人,終於有一天,讓他在工廠裏找到大野一雄。在電話上,長谷對他說,他有重要的消息告訴他。
「這件重要的事情,是關於令千金的。」
對方似乎感到一陣震動:「我的女兒?……我並沒有女兒。」
「沒有女兒?」長谷十分失望:「她說她名叫柔子。」
「柔子?」對方更驚異了:「你在那裏見到她?」
「我見過她不止一次,有一次就在貴公司的門口。」
「有這樣的事?她親口對你說是我的女兒?」
「是的,一點也不錯。」
對方頓了一頓,問道:「你是什麼人?有什麼要求?」
「我沒有什麼要求,不過想證實一件事情。」
「我很想見見你。」
「這正是我希望聽到的說話。」
「請到公司來見面。」
「是的。」
在製衣廠的總經理室內,長谷見到大野一雄,是個五十餘歲,中等身材的微微發胖的商人。
「你真的見到我的女兒?」他用凌厲的目光望著長谷。
「是的。」
「可是我的女兒已經死去三年了。」
這一句話,使長谷感到無比的震駭。
「現在你該明白,對我說謊是沒有用處的,你有什麼目的?」大野一雄又追問。
「我沒有目的,不過,你看看近來公司的文件和行政有什麼改變嗎?」
大野用凌厲的眼色望著他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「我是說,最近有一個女郎每晚來替你工作,難道你不知道?」
「這正是我起疑的地方,也是我找你來見面的目的。難道那女郎自稱是我的女兒?」
「嗯,她對你非常尊敬。我想,沒有一個女人會隨便認人作父親的。」
「坦白告訴你,我正為這個問題而煩惱,不知是誰替我做了許多事情,我一定要知道她是誰。」
長谷把那晚上親眼見到小代子坐在總經理室辦公的情形告訴大野,大野嘖嘖稱奇,說:「的確,我很感激她,有好些日子,我沒有理會工廠的事情,虧她替我作了許多安排,其他職員不知道,還以為是我的決定,一切做得十分圓滿,我們的營業額從十分慘淡的成績做起,現在竟比過去全盛時期的銷量還要好,但這女郎為什麼要認是我的女兒,為什麼要這樣幫我?」
長谷又把小代子的容貌向大野形容一番。大野說:「不,這不是我的女兒,我女兒名叫柔子,她有一張蘋果臉,一雙大眼睛,長得就像她母親。自從三年前,她和母親一同因車禍喪生後,我至今一直心裏難過,提不起做人的興趣。」
「可是,她告訴我,她叫柔子。這是最值得懷疑的地方。」
「嗯,我要見見她。今晚上希望你有時間能陪我在一起。」
「我可以向公司告假。」
「那太好了,今晚就讓我們躲在隔壁的房中。」
這天,長谷回去好好睡了一覺,晚上十時左右,便到製衣廠來見了大野。二人躲在總經理室隔壁的貯物間,把工廠內所有燈光熄去,裝成沒有人的樣子。
十二時左右,二人情緒漸漸緊張起來,又過了一會,聽見巴士聲在門外經過,不久便聽見工廠橫門有人開鎖的聲音。
「來了。」長谷低聲說。
大野點點頭。不一會,有人打開工廠大廈的門,把走廊燈光開亮,一陣細碎的皮鞋聲有節拍地走進來。
那腳步聲一直來到二樓,走進總經理室,開亮了桌燈。
長谷和大野悄悄從貯物室爬出來,在門角張望,一個穿著樸素衣裙的女孩子,坐在桌旁辦公。可是大野絕不認識她。
大野以眼色詢問:「是不是就是這個女孩?」長谷點點頭。
大野十分困惑,終於他突然挺身而出.站在門口。
「妳到底是什麼人?」大野向她發問,聲音微微顫抖。
小代子把頭抬起來,掠過一絲驚異的神色,但她很快把頭垂下,抽動著肩膀,似乎在哭泣。
「為什麼不說話?」大野又問。
「爸爸……」小代子忽然激動地叫著:「我是柔子。」
「柔子?」大野全身震撼,幾乎站立不穩。一種神秘的預感早就告訴過他,這女郎必定是他的親人。但從理智上去分析,卻又不可能是事實。因為柔子早就死了,是他親眼看著入殮的。然而眼前這女郎一聲親切的呼喚,使他的理智完全崩潰,他直覺地知道,這的確是柔子。
「柔子!」他也大叫一聲:「爸爸想妳想得好苦。」
小代子從座位上站起來,撲到他身上,兩人緊緊地擁抱著,眼淚從他的臉上流下。
在一旁觀看的長谷,一面感到驚異一面感到茫然。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……逐漸從門角現身出來。
小代子一眼瞥見他,不覺嬌嗔道:「又是你!」
「是的,多虧他告訴我,才能使我們父女重逢。」大野說。
小代子臉上流露憂傷的神色:「不,我們的見面不會長的。」她頓了一頓:「爸爸,為什麼你對我的外形一點也不感到驚異?」
「沒關係,」大野仍帶著模糊的淚眼道:「雖然妳的外形不像過去的妳,但在妳叫我一聲之後,我就知道妳絕對是我的柔子,不會錯的。」
「這個身軀本是別人的。」小代子幽幽地說:「我只是一個靈魂,這身軀的主人名叫小代子,是個白痴,我在晚上借用她的身軀,早晨又還給她。不過,我不能永遠這樣做,遲早我要回到陰間去。」
「不,柔子,我決不能讓你走。我每天都想著妳和媽媽。」
「不可能的。以前我是因記掛著你,一股強烈的心神要幫你做事,所以能夠使靈魂凝聚和行動。但一見著你,我的心就渙散了,我想我以後再也不能出來了。」
小代子又道:「爸爸,你不要為了懷念媽媽和我,終日酗酒,不理工廠的業務。我和媽媽有自己的天地,我們過得很好,你大可以放心。」
「告訴我,媽媽現在怎樣了?」大野心急地問。
「她……她還和以前一樣。」小代子頓了一頓,眼神逐漸渙散,嘆口氣道:「我就要不行了,爸爸,你自己保重。」
「你說『不行』是什麼意思?」
「我……就要脫離這個軀殼,以後也不能再來了。但是我很開心,這些日子,我總算替爸爸做了一些事情。」
「柔子,柔子……」大野大聲呼叫著,眼淚又成串地流下來。小代子閉上眼睛,身體逐漸軟弱,挨在大野懷中。
「小代子小姐……不,柔子小姐,妳覺得怎樣了?」長谷見情形有點不對。
小代子的眼睛慢慢睜開來,對長谷一笑這:「對了,我還可以做一件好事,你很喜歡小代子(我這個軀殼)是不是?」
長谷不好意思地熱點頭。
「小代子是個白痴,但我可以幫助她打通腦中的幾條神經,以後她就會恢復清醒,雖然智力不及他人,但總算是正常的了。你可以去向她家求婚。」小代子說到最後,雖然有氣無力,但仍不忘打趣一句說:「但你怎樣謝我?」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長谷結結巴巴的:「其實我喜歡的是妳。」
「謝謝,」小代子道:「這是我聽到的一句十分開心的話,雖然我生前沒有戀愛過,但現在也算有一個愛人了。以後我會祝福你們,你見到小代子,就像見到我一樣……」
「柔子,」大野打斷她的話:「別儘說喪氣的說話,告訴我,怎樣才能再見到妳和媽媽?」
「不可能了……爸爸,我在你懷中很高興,我要去了。」小代子說完,閉上雙目,她的神態完全靜止下來。
大野大聲叫喊,但小代子始終不應他,大約五分鐘過後,小代子的眼睛才再度張開來,臉上充滿疑惑和害臊的表情,掙扎道:「你是什麼人,為什麼抱緊我?」
「柔子,妳怎麼啦?」大野問。
「誰是柔子?」小代子把大野推開,困惑地道:「我叫小代子,這是什麼地方?我為什麼會在這裏?」
「柔子真的去了……柔子真的去了……」大野頹然地坐倒在沙發上。
「小代子小姐,」長谷試探地問:「妳對自己在這裏的事情,難道一點也不知道?」
小代子苦思了一會,茫然地搖搖頭。
「我是妳的朋友,」長谷說:「妳可以信任我,因為妳像夢遊一般來到此地,我一直暗暗跟蹤妳,保護妳。」
小代子向長谷深深地望了一眼,露出一絲笑容說:「我相信你。」
長谷滿懷欣悅,他見小代子說話有條有理,一定是柔子兌現了她的諾言,把她的腦神經給打通了。便道:「讓我送妳回家吧。」
「謝謝。」小代子又笑了一笑。
「慢點。」大野從深沉的凝思中醒轉過來,道:「我有車子在外面,我送你們回去,我有話要和這位小姐的父母談一談。」
他們三人一同離開了這寬敞幽靜的大工廠,剛才的一幕夢幻一般的情景,分別控制著三人的心靈,雖然彼此的感受不同。
這時是凌晨三時,大野開動了他那輛簇新的房車,向新川開去。
長谷偷眼望望小代子,小代子也望過來,兩人視線恰巧碰個正著,小代子稚氣地一笑,「你為什麼望著我?」
「我……」長谷沒想到小代子會這樣直率地問他,搔搔頭皮道:「我想問妳,晚上妳睡眠之前的事情,還記不記得?」
「通常,媽在晚上替我洗好了臉,便叫我上床,然後她鎖上門……我模模糊糊地進入了夢鄉。」
「妳媽媽鎖上了門,妳是怎樣出來的?」長谷問。
「我要是知道就好了。」小代子困惑地說。
十餘分鐘後,他們到了新川。汽車的聲音和打門聲,把小代子的父母驚醒過來。他們打開大門,愕異地發現小代子和兩個男人一同回來;更令他們詫異的是小代子儀容整潔,神態秀美,與平日的她大不相同。
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真木太太首先發問。
「媽,」小代子親切地挽著她的臂膀:「我不知怎的到了城中,幸虧這兩位先生送我回來。」
真木太太見小代子說話有條有理,他的神色更驚異了,兩眼的淚水不覺流了下來。
「媽,妳哭什麼?我不是已回來了嗎?」
「我不是難過,我是高興。」真木太太哽咽道。
小代子把長谷和大野延進屋中就坐,在屋裏,長谷把經過情形對真木夫婦述說,聽得他們張大了嘴巴,連小代子也覺得驚詫無比。
他們一起去檢視小代子的房間,那房門的確仍是鎖上的,把鎖開了,見房中一切並無異樣,只是窗門大開。「一定是從窗口爬出去的。」大野說。
「可是……請你們到窗口望一望。」真木太太道。
長谷和大野同向窗外望去,只見窗下是一個小山坡,十分陡峭。普通人實在無法爬得出去,更莫說是一個弱質女子。「這真是不可思議!」他們一同搖頭說。
「過去的事情不要根究了。」大野對真木夫婦說:「這件事既由我女兒而起,我有個建議。」
原來大野表示要認小代子做女兒,以慰他對柔子的懷念,真木夫婦見一個大富商要作女兒的義父,自然十分高興。
長谷從此也和小代子做了朋友,半年後兩人結了婚,生活非常愉快。後來長谷在大野公司中擔任一個職務,做了大野的得力助手,兩夫婦就像大野的家人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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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文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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