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July 27, 2007

四美劫

四人夜話 第一輯之一.7原著:余過
法國人說的:四美劫
巴士在山路被阻,天下大雪,四個弱女子一步一步陷入魔爪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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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法國中部一條山路上,一輛巴士正緩慢地向上行駛。
天下著微雪,很冷。車內只有八個搭客,都是前往山區一個小鎮的。
八個搭客中,有四個是女學生,因學校放假而回小鎮去探親。
這時,一個女學生沈芙嘆口氣說:「唉,天色這樣陰沉沉的,真可怕。早點回到家就好了。」
另一個女學生郭珠道:「可不是嗎?冷也冷死了。」
坐在她們前排一個瘦瘦小小的青年回過頭來,自我介紹叫焦南,對她們笑道:「還有幾個鐘頭的路程哩,如果妳們怕冷,可到我家去住一晚,明天才回鎮上去。」
「你家在那裏?」沈芙問。
「在山腰,一會兒就到了。」
「哦,你是做什麼的?」郭珠也問。
「我是個獵戶。在山中打獵,有時把獵物送到鎮上去賣。」焦南溫文地笑著說。雖然他個子小,但模樣倒長得端正而不討厭,所以女孩子也愛和他攀談。
四個女學生中,沈芙長得最俏,皮膚雪白,一雙眼睛水汪汪的,好不迷人。郭珠則長得健美,兩條修長結實的大腿,長長地露在裙下。其她兩個,謝燕與李玫,也各擅勝長。「少年無醜婦」,這句話確不是假的。
焦南似乎對這四個少女都感興趣,眼睛不時在她們身上溜來溜去。
「瞧你的模樣,不像是個獵戶!」沈芙取笑他說,她的笑聲像銀鈴一般,在空氣中震盪著。
「我的確瘦小一點,」焦南也笑了,他的溫文的儀態中,甚至還帶著一點羞怯:「不過你沒見過我哥哥焦北,他是個鬍子漢,力大如牛,有他在,我便什麼都不怕了。」
在他們談得正有趣時,巴士忽然作一個急剎車,幾乎把女孩子們從座位中拋了出來。
「什麼事?」大家問司機。
「前面一棵大樹倒下來,橫在公路上,看樣子,我們這汽車是無法通過去了。」司機緊張地說。
「那可慘了,我們難道在這裏過夜?」
「雪越下越大,不冷死才怪!」
「這車上也沒有禦寒設備!」
眾人七嘴八舌。
「我也沒有辦法,」司機搖搖頭:「這大樹的體積,你們是瞧見的,一定要工程車才能拖走,合我們這幾個人也無能為力。」
他說著,下車去審度情勢。搭客也跟著下車,他們看到那大樹的龐然樹幹,都不由嘆了一口氣。
「你們不用擔心,」焦南說:「從這裏有條山路,下去不遠,就是我的家。請各位到我家去暫度一宵,明天待公路清理好後,再來乘車,不是很好嗎?」
眾人面面相覷一陣,郭珠首先開言:「沒有法子中,這是最好的法子。」
其他的人也紛紛附和了。只有一對老年夫婦不同N。
於是贊成的人各自取了應用的小件行李,隨著焦南而行。而司機則守在車上,等候救援。和老年夫婦在一起過夜。
隨焦南同行的共五個人,四個是女學生,一個是中年人……鎮上的伐木工人。名叫朱頓。
他們沿著一條小徑,婉蜒而下,走向山腰。地面濕滑,沈芙幾次險些跌倒,幸虧焦南扶住,而健康的郭珠也幫助了嬌小的謝燕。朱頓則照顧李玫。
天色逐漸灰暗下來,走了半個鐘頭後,那屋子終於在望了。
那幢屋子依山而設,看去相當古舊,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陰森森的氣氛。
沈芙十分敏感,一種不祥的預兆首先襲擊著她。
「那幢屋子是你住的?」她問。
「嗯。」焦南微笑作答。
「你們兄弟兩個人住那樣大的房子?」
「我們家人在這裏居住有幾百年了。」
「可是現在就只剩下你們兄弟兩個?」李玫心直口快地問。
「是的。前幾年有一種奇怪的疫症侵襲山區,我們家人不幸先後去世。」
「哦。」幾個女孩子齊聲應著。一種陰沉的氣氛似乎更加沉重了。
可惜這時候己不容她們選擇。回到汽車上去的路途太遠,而焦南的房子卻近在眼前。
焦南大聲叫:「哥哥,你看,我帶了些什麼客人來了?」
但是沒有應聲,他回頭對女孩子們笑道:「哥哥也許喝醉了。他是個酒鬼。」
一邊說話,他一邊推開大門,把眾人迎了進去。
那大廳漆黑一片,有一種霉臭的氣息。
「這裏沒有電燈?」沈芙皺起眉頭。
「沒有,一直是點蠟燭,讓我去把燭台拿來。」
不一會,焦南把蠟燭點燃。
大家這才看清楚廳內的陳設,幾張破舊的沙發,壁上掛滿獸類和鳥類的標本,有一個狼頭,張開嘴巴,好像要擇人而噬,好不駭人。
膽子小的謝燕不覺挨近郭珠站著。
「樓上有四五個大房間,你們可以一人要一個,住得舒舒服服。明早起來,我才送你們到巴士站搭車回家吧。」焦南說。
他點燃了壁爐,屋內才逐漸增加一點溫暖的氣息,幾個女孩子的沉重心情稍為減輕。
焦南又端出許多食物來款客,都是各式各樣的肉類。起初,女孩子們因腹如雷鳴,吃得津津有味,但一經焦南解釋說:「這一碟是兔肉,這一碟是貓頭鷹,這一碟是蛇片……」嚇得她們幾乎想吐,不敢再吃下去,寧可啃乾麵包。
朱頓是唯一的男客人,他倒無所謂,大口大口地吃下去。這個中年漢子,看來是個老實人,不大說話,也不大動腦筋,別人說一件笑話時,他雖不一定領悟,但若見別人在笑,他也會附和地笑著。
吃飽了飯,焦南又為各人收拾房間。原則上,是一人一個睡房。女孩子都住在樓上。但謝燕膽小,要與郭珠同房。朱頓則住在樓下。
沈芙回到自己房中,只見陳設不差,比之樓下簡陋的大廳,不可同日而語。從房內的佈置看來,這是以前焦家的女人住的。一想到焦家的女人都已死光,沈芙不由打了一個寒噤。
她和衣躺在床上,睜大眼睛,雖然疲倦,卻睡不著。在她身體下是兩大塊獸皮,不知道那是什麼獸,然而她似乎隱約聞到那獸類的一種騷味。
夜越來越靜,房中的一根蠟燭已經點盡了。
「啊……」不知什麼東西怪叫一聲,沈芙嚇了一跳。
接著,彷彿有腳步聲從樓梯上來,一直來到沈芙門邊停下。
「誰?」沈芙鼓足勇氣問了一聲,但沒有回答。
然而那腳步聲卻再沒有走開過,表示那人一直站在那裏。
他是誰?沈芙倒抽一口涼氣!但若叫她起身去看一下,她死也不敢。
「這屋子太怪了,今晚說不定會有事情發生的。」沈芙的某種感覺又告訴了她。
她記得鄰房住著的是李玫,她隔著牆壁敲了幾下:「喂,李玫妳睡著了嗎?」李玫沒有應聲。
「睡得像豬一樣!」沈芙暗暗埋怨。
李玫確是睡著了,她已經相當疲倦。由於性格比較爽朗,她沒有沈芙多心,所以說睡就睡,一躺下便進入了夢鄉。
在她房間的窗外,忽然有一個人頭冒上來。
這人滿臉鬍子,頭髮蓬鬆,由於窗戶沒有鐵枝遮攔,他輕輕鬆鬆地跳了進來,直向李玫的床鋪撲去。
李玫猛地驚醒,黑黝黝地,連看也看不清楚,剛想叫喊,嘴上已經被塞入一塊布條。後腦也被擊了一下,整個人暈厥了過去。
那大漢把她抱起,再從窗戶跳出。窗外有一道寬闊的屋沿,從屋沿走到轉角處,有一棵大樹相接,從那裏爬下去,十分方便。
他把李玫抱到樓下,打開一道門戶,直入地牢。
當李玫醒來的時候,見一盞燭光搖曳,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,面前站著一個野人,正把他的臭腳踏在她的胸前。
李玫不覺驚醒大叫。
「叫也沒有用,這裏沒有人聽見。妳是我的獵物。」野人陰沉沉地說。
「你是誰?」
「我叫焦北,是焦南的哥哥。」
「焦南的哥哥?你騙人,他那麼斯文,你卻這麼野蠻?」李玫聽說他與焦南有關係,心裏的恐懼感稍為減低了些。
「女人喜歡野蠻,不是嗎?」焦北突然俯下身子,把李玫的衣裳一拉,「絲」的一聲,扯去一邊。李玫在燭光下,露出晶瑩的肉體。
「啊!……」李玫又驚叫一聲,兩手掩著胸脯。
焦北兩眼露出色情的光芒,他用一隻膝頭抵住她的身體,把她的衣服一片一片撕得精光。李玫雖然不斷掙扎,但焦北用拳頭、巴掌打她。
李玫終於被打昏了過去,焦北俯伏在她身體上,又嗅又吻,狀若瘋狂,他吻遍了她嬌軀每一部分,但是他並沒有進一步侵犯她。
過了一會,他整個人似乎靜下來,忽然「嗚嗚」痛哭,他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在李玫的臉上。
一忽兒,他又像非常痛恨他自己,把頭在牆上猛撞。
然後,他從屋子的角落,拿起一把尖刀,盯著李玫赤裸的身體獰笑。
李玫剛剛於此時醒轉過來,她盯著焦北手中的刀,狂叫著:「不……不……」
……
這晚上,雪越下越大,第二天,遍山遍野都是一片白色,公路上的那輛巴士非但開不動,連救援的工程車也無法開上來。司機見情形不對,便帶同那對老夫婦一同到山腰來尋焦南的屋子,暫避風雪。老夫婦姓葛,兩人都有六十餘歲,行動本已不便,葛太太還抱著一頭小狗叫「阿毛」的,好幾次幾乎摔下山坡,驚險百出。
好不容易,他們終於來到焦南的屋子前。焦南遠遠看見他們,打開大門迎接。他對老夫婦噓寒問暖,顯得十分關懷。葛老伯嘆口氣道:「早知一起來,便省了不少麻煩了,還不用在車中挨了一晚的凍,活受罪!」
「不妨事,」焦南溫文地笑道:「現在總算來了。我這裏有的是客房,而且糧食充足,就算住一星期也無所謂。」
中午吃飯的時候,焦南燒了一大鍋肉湯宴客,大家問那是什麼肉。焦南說是剛殺了一頭野豬。
人人端起碗要吃湯時,沈芙首先問道:「為什麼不見李玫?」
「咦,是的,那小傢伙真貪睡,我上去叫她。」郭珠也說。
她上去之後,焦南道:「來,大家先喝湯,趁熱吃,不要等她,冷了,味道便差了。」
沈芙飲了一口湯,只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異味。但當著主人的面,不好意思說出來。
葛老頭道:「這野豬肉,我是頭一次吃,活了一大把年紀,也算見識見識。」
葛老太道:「奇怪,這野豬肉好像比豬肉還嫩一點,但是不及豬肉好吃。」
郭珠從樓上氣呼呼地跑下來道:「李玫不在房裏,她到那裏去了?天下著那樣大的雪,總不會出去逛吧。」
焦南抬起頭道:「不會的,我們再找找看。」
他起身和郭珠、謝燕一齊去尋找。沈芙一顆心驀地狂跳不停,她恍惚感到一種不祥的預感應驗了。
無論他們怎樣找,也找不到李玫的蹤跡。眾人疑神疑鬼,有人懷疑李玫被野獸啣走。
焦南道:「不會的。野獸絕不會到我們屋裏來,除非李玫一個人出外散步,那就難說。」
「我們大家出外找一找吧。」司機提議。
於是每兩人為一組,除了一對老夫婦之外,三組人一同出外尋找。沈芙是和焦南一組。
他們向東而行,走了半哩多路,在一個山洞內坐下休息休息。
「請原諒我問一句,為什麼總不見你的哥哥?」沈芙問。
「他……」焦南有點遲疑,微笑道:「他行蹤不定,從來沒有人能干涉他。」
「我昨天晚上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。我懷疑是他。」沈芙回憶說。
「不會吧,在這種幽靜的地方,很容易會胡思亂想的。」焦南岔開話題:「沈小姐,我覺得妳長得真美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「我有個請求,不知妳能不能答應?」焦南帶一點靦腆說。
「是什麼?」
「我想吻妳一下……這裏沒有人看見,我保證,事後決不會告訴任何人的。」
「不,」沈芙對他打量一眼說:「你不能吻我,我現在沒有心情,除非找到李玫,那又當別論。」
「很抱歉,我本來猜想妳不會答應的。」焦南垂下頭。
下午,三組出去尋找的人,都空手而回,料想李玫已凶多吉少,一種悲觀的情緒籠罩著所有的人。
雪依然下著不止。
黑夜又降臨了。各人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房安歇。老夫婦睡在樓下的一個房中。
沈芙剛躺下不久,聽到一陣嗚嗚咽咽的哭聲起自門外。這哭聲好熟悉。
「誰?」沈美問。
那哭聲終止了。隔了一會,又響起來。
沈芙忽然想到一個念頭,令她毛骨悚然。「是李玫?」她顫聲問。
「嗯。」外面悽悽切切地應了一聲,接著房中點燃的那支蠟燭變成幽暗的藍色。
「李玫,你不要嚇我……」沈芙把身子蜷縮進角落裏:「妳到底是人,還是……」
「我已死了。」李玫幽幽的聲音說。
「究竟……是誰……害了妳?」沈芙斷斷續續地問。
「一會兒你就知道了。」李玫的聲音又說:「那個害我的人,他也要來害妳。」
「哦,那我怎麼辦?」沈芙驚惶地問。
「不用怕,把郭珠她們叫過來。」說完,那聲音像滿懷委屈地嘆了一口氣,便告消失。燭光也回復先前的光亮。
「李玫,妳……走了嗎?」
沒有答話。
過了一會,有聲音道:「沈芙,開開門。」是郭珠和謝燕的聲音。
沈芙急忙去開門。一見面,三人摟成一堆。「唉呀,嚇死我了。」三人幾乎是同聲地說。
原來郭、謝二人也聽到李玫的聲音,李玫叫她們二人一同過來沈芙這邊,好合力對付兇徒。
郭珠找到一條大木棒,謝燕有一把童軍刀,沈芙的行囊中有一條繩子。三人商議妥當,沈芙睡在被窩中,裝成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。郭謝二女分別躲在房間兩角。
雖然她們預備停當,但一想到兇徒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物,也不覺暗暗害怕,全身發抖。
時間慢慢過去,到了半夜,果然有個黑影在窗外閃了一下,沈芙首先發現,一顆心卜卜亂跳。
那黑影推開窗門,一躍而進。在微光中,可以看見他胸前的一把鬍子。
他直撲到沈芙床上,看樣子是要把沈芙打暈,然後把她帶走,像昨晚對付李玫一樣。
沈芙驚叫一聲,閃過一邊。兇徒見沈芙未睡,也感到有點意外。但他繼續向她撲去。
在這時候,郭珠和謝燕雙雙奔出,郭珠舉起大木棒,向他背脊擊下,兇徒中個正著,悶哼了一聲。謝燕的刀子也用力向他屁股插下。
「啊喲!」兇徒像殺豬般大叫。
郭珠舉棒再向他當頭擊下,兇徒兩手高高撐住。在掙扎間,沈芙從他身後,不聲不響地把一個繩圈套在他頸上,突然抽緊,兇徒狂呼喘息,雙手亂揮求饒。郭珠舉棒力毆,把他的鬍子也打了下來,原來那鬍子是裝上去的,謝燕點燃蠟燭,向他一照,三女不覺齊齊驚叫,原來他不是別人,就是房子的主人焦南!這時他被打得遍身鮮血,奄奄一息。
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郭珠問。
「我起初見了他的鬍子,還以為是他的哥哥焦北哩。」
「快把全屋的人叫上來!」沈芙道。
屋子裏的人走上來,見焦南被打得遍體傷痕,都是十分驚訝。
沈芙把李玫幽靈出現,又把焦南所作所為說了一遍,聽得眾人又驚又怒。
葛老太的小狗忽然跑上樓來。口上啣著一隻人體的斷臂,鮮血淋漓,在人前轉來轉去,把大家又嚇了一跳。小狗搖頭擺尾,向樓下跑去。葛老頭、巴士司機和郭珠等跟著牠,只見牠一直走到廚房,在一隻鐵桶前停下,那桶上有一隻鐵蓋,已被小狗剛才掀開了,裏面有一些破布遮蔽著,底下赫然是一個少女的下半身屍體,郭珠首先發現,尖叫一聲,暈厥過去。
中午,屋中人全體開了一個「審判大會」,把焦南圍在當中,盤問他為什麼要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。焦南兩手被縛,垂頭喪氣坐在地下,把他殺害李玫的經過說出來。
原來他患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,時常幻想自己是另一個人。白天他是個斯斯文文的男子,晚上他卻幻想自己是粗魯野蠻的焦北……他的哥哥(事實上根本沒有這一個人)。由於焦南在射獵時曾經受傷,他有一種缺陷,永遠不能結婚。這使他對年輕女人更生出變態的心理,李玫已不是他殺死的第一個女人。
這一次,整個計劃是他安排的。他先把一棵大樹砍斷在公路上,算好巴士一定要在這裏「拋錨」。然後他回到前一站去乘搭巴士,藉故與搭客攀談,把他們引到獵屋來居住,以遂他的野心。早晨那碗「野豬鮮湯」,就是用李玫的屍體做的。葛老太等女客,聽後當場嘔吐不已。
一個月後,焦南以殺人罪被山城的法庭判處無期徒刑。在獄中,焦南仍常常以兩重性格出現。
「哥哥,我早叫你不要幹這種勾當的。」
「混賬,這是我的事,不要你管!」
「哥哥……」
「你再吵,我就把你趕出去!」
他一人扮兩種聲音,徹夜不休。把獄卒們弄得啼笑皆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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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文完

闖入未來

四人夜話 第一輯之一.6原著:余過
美國人說的:闖入未來
一切和以前不同,突然之間,她不認識這城市,也不認識任何人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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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紐約的一條街道上,一個孕婦正從百貨商場中走出來。
她名叫羅珊,腹大便便,就快臨盆了。但是今天興緻很好,想上街買點東西。
她從百貨公司出來,在街上緩步走著,忽然覺得有點餓,舉起手來看看腕錶,想知道幾點鐘,但奇怪得很,那錶的長短針不知去向,整個錶面空空洞洞的,什麼也沒有。
這是什麼緣故?她還以為自己的手錶什麼時候壞了。舉頭望一望附近商店的鐘,那鐘上竟也是沒有長短針的,只有十二個標誌時間的數字。
一種神祕的恐怖感襲擊著她,她不相信自已的眼睛,恰巧一個路人走過,她便攔住問道:「先生,請問現在是幾點鐘?」
那路人冷漠地反望了她一眼:「老太太,現在是十五點。」說完也不管她弄明白沒有,就走開了。
羅珊十分生氣,自己並不是什麼老太太,今年才三十歲不到,他這樣叫簡直是侮辱。再想想「十五點」大概就是下午三點正吧,他為什麼要這樣說?這裏又不是飛機場!
懷著滿肚子牢騷,她繼續向前走去。很想找家什麼館子吃點東西,但看來看去,竟沒有一家館子是熟悉的,一剎那間,這城市竟變得那麼陌生。她以為自己走錯了街道,越是向前走,越不認識,連行人也漸漸減少,彷彿已走向市郊的區域。「天啊,我的腦子怎樣了?」她自己埋怨自己,怎麼今天胡裏胡塗的,連居住了二十幾年的城市,也變得好像一個新地方一樣。
她定一定神,再細細向四周打量一下,只覺街道上的房子,形式都很特別,以前沒有見過這樣的款式。譬如在地上奇峰突出,好像幾個高高的尖峰。又譬如許多寶塔,下面瘦瘦、長長,上面卻突然開展;又譬如一個圓球,中間開了幾個大洞……各種怪姿,不一而足。羅珊一看,不對,我還是趕快回家吧,但是我在那裏?應該向那一方走?
羅珊一陣茫然。幸好一個念頭湧了上來:「我應該打電話告訴岳多,說我迷了路。」岳多是她丈夫,在一家機械公司任職。
她找到一個電話亭,一面撥電話,一面心裏在想,岳多接到電話時的表情一定十分滑稽,他怎麼也不相信她會迷路的。
電話接通了,對面聽電話的是一位聲音很甜的小姐:「喂……是的……這裏沒有岳多這個人……妳打錯電話吧?……請問妳的號碼幾號?……不錯,號碼一點也不錯,但這裏不是機械公司,而是國防部附屬核子空軍俱樂部。」
羅珊頹然放下電話。這是不可能的事,岳多改換了電話,也不說一聲。現在,剩下來唯一的救星是姐姐了,她撥了一個電話到她住家:「喂,莊時太太在家嗎?」
「莊時太太?這裏沒有。」對方一個男人粗暴地說:「這是汽車修理站。」
羅珊的手發抖,兩行驚懼的淚水從眼中流下來。「怎麼一切都變了?我在什麼地方?我在什麼地方?」她自言自語問。
從電話亭出來,有一個小孩子走過,她忍不住向他問了一句稚氣的說話:「喂,小弟弟,請問這城市是不是紐約?」
小孩子詫異地望了她一眼:「這自然是紐約。怎麼,妳是別的星球來的?」羅珊又懷疑自己因懷孕而造成這種近乎迷惘的現象,但她一摸自己的肚子時,不覺失聲驚呼:「救命,救命啊!」
附近有一輛汽車經過,馬上停下來。車內跳出一個年輕男子,把她扶住,問道:「老太太,發生了什麼事?」
「我……我的孩子不見了!」羅珊指著自己的肚子。
「孩子?妳是說妳腹中的孩子?」那男人失笑:「老太太,妳並沒有懷孕啊,我看妳神經有點不正常。」
「誰說我不正常?我說你們才不正常,一個個見了我都叫老太太,我自己懷孕難道不知道,醫生告訴我,孩子這兩天就要出世了。」
那男人道:「讓我陪妳去看看醫生吧?也許妳需要休息一下。」
「我不要看醫生,請你送我回家去。」羅珊說。
「好的,妳住在什麼地方?」
羅珊把地址說了,男子欣然邀她上車,向前駛去,他駕車的速度非常快,外面的屋子、街道飛也似的向後退,羅珊坐得心驚膽跳,但奇怪那車子一點不出事。
「請問你開多少咪車。」
「每小時二百五十公里,已很慢的了。」
「天啊,二百五十公里,你不怕失事?」
「這車有自動保護系統,妳不知道?一來有電眼,能自動閃避;二來就算撞車,車身有彈性,就和撞在布袋上一樣,那又有什麼關係?」
羅珊聳聳肩,不敢再作聲,對這些新奇的設備,她聽也沒聽說過。
不一會,男子把汽車停下,說:「已經到了。」
羅珊向窗外一望,一幢高四十層的大廈矗立在那裏,十分雄偉,但並不是她的家。
「你走錯了,這不是我說的地址。」
「我也懷疑這不是妳的家,但XX路二00四號,的確就是這裏,不信,妳出去看看。」
羅珊下車一看,那大廈果然標誌著XX路二00四號,她完全驚呆了,站在那裏不能作聲。
「老太太,我看妳的記性有些毛病,如果妳不嫌棄,到我家去坐一會,慢慢回憶妳的住址吧。」
「我的記憶真的這樣壞?」羅珊聲音微弱說。這時,她除了照那男子的建議去做外,別無他法。
男子再把車開動,飛馳片刻,駛進一個圓柱型的建築物中。車子開進去,向上升起,看來那是一個汽車電梯,只聽見呼呼風嚮,上升了也不知有多高,最後停在「五十五」字上。那男子把車開出來,別有洞天。
這是一層寬闊的房子,除了停車處之外,有一個室內花園,有兩個大客廳,三四個大臥房,四面全都是玻璃牆,光線充足。在不需要光線的時候,可用圍帳遮住。
羅珊走近玻璃牆處張望,不覺心驚肉跳。原來這裏雖是五十五層,卻離地面甚高,窗外雲霧瀰漫,彷彿處於神仙境界,向下雖然隱約望見街道上車輛活動,但小得像螞蟻一般。
「像這樣的房子,我從來沒有見過。」羅珊說。
「這是很普通的低薪階級的房子,比起那些高級職員的住宅差得太遠了。」那男子說。
「還有比這間漂亮的嗎?」羅珊吐吐舌。
「妳要吃些點心嗎?」
「不,謝謝,真抱歉,我還未請教你的大名。」羅珊說。
「我叫戴阿里。妳呢?我知道妳不喜歡人家叫妳老太太。」
「我叫羅珊。」
「羅珊小姐,很高興認識妳。請到那邊房中去休息一會。」
羅珊跟他走進一間房中,房內設備豪華,牆上掛著一幅少女的照片,很漂亮。
「這是你的太太?」羅珊問。
「哦,不,她是我的第二號情人小琪。」戴阿里說。
「第二號?」
「是的,她只午間來這裏住。晚上我另有一位太太,名叫冰冰,住在那邊一間房中。」
「什麼?你能同時有兩個女人,你太太不介意?」
「沒有關係,人人都這樣,冰冰是別個男人的午間情人;而小琪則是我一個同事晚間的太太,我們大家都得到滿是。」
「天啊。」羅珊感到一陣暈眩:「這是什麼世界?」
「老太太……不,羅珊小姐,妳的思想太保守了。事實上,我找不到第三號情人,別人都笑我不長進。」
「那麼要有幾個才理想?」
「七八個也沒關係,只要應付得來。」
戴阿里一面說著,一面招呼羅珊在床上躺下。那床軟綿綿的,十分舒服,一躺下去就不想站起來。
不過,當羅珊一眼瞥見自己的肚子時,又不覺十分傷心。她不知道怎麼會失去了這個孩子。
戴阿里看出她的心事,笑說:「妳又想到孩子的問題了,我不知道妳是不是真的懷過孕。但現在醫學昌明,要懷孕還不容易?只要打一口針就行,多數女人還不願懷孕呢,妳何必為它而煩惱。」
「你年輕,不懂得做爸爸媽媽的心情。」羅珊嘆口氣說。
「也許是吧,我還要過十年或二十年後才領略得到,我的第一號和第二號太太都不願生孩子。生了孩子後,她們就只能固定要一個丈夫了。」
戴阿里正說話間,一陣輕快的歌聲帶進一個少女,正是他的第二號太太小琪。她的相貌與照片差不多,但那服裝卻十分大膽,羅珊只望一眼,也不覺臉紅起來。
她的上半身衣裳實際上只遮蔽著背部,前面完全沒有東西;她的下半身衣裳只遮蔽著前面的一截大腿,後面完全沒有東西。換言之,她在前面看起來是無上裝,後面看起來是無下裝。由於她身材美妙,更覺充滿誘惑性。
「我忘記帶走我的避孕丸。」小琪說:「咦,我才離開,你又找到一個女人了?」
「不,妳別挖苦我,這位老太太迷了路,我把她帶回來休息。」戴阿里解釋。
「別當我是三歲小孩。你對女人的胃口越來越大了,既然這樣,剛才在我面前,為什麼又半死不活的?」
戴阿里有點羞慚道:「白天有妳,晚上有冰冰,有時外間還有些『應酬』,我的確有點力不從心。」
「現在的男人越來越不中用。二三十年前,常常有男人非禮女性的新聞,現在竟絕無僅有,難怪前天有個男人在餐館強姦一個女廚師,後來得到婦女協會的一個金質獎章。」
小琪又說道:「閒話別說了,你要出去嗎?你的車子可否送一送我?」
「好的。」戴阿里轉頭對羅珊說:「羅珊小姐,如果妳還未想起妳的住址,在這裏多休息一會吧。就算住一夜也無妨。我一會兒就會回來的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羅珊說。
戴阿里和小琪手牽手親密地出去了。羅珊閉上眼睛,要使心情寧靜下來,極力想一想,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但一種奇異的感覺籠罩著她,這屋子好像十分冰冷,而且充滿了神秘,彷彿有一件不幸的事情就要發生。
忽然有個人影躡手躡足地走了進來,這人正是戴阿里。
「怎麼你又回來了?」羅珊問。
「我又回來了?妳以為我是戴阿里?不,我是戴比英。我們是變生兄弟。不過他是個正人君子,我卻是社會敗類,大不相同。」
「你們長得太相像了。」
「嗯,就因為長得太相像了,我哥哥才恨死我。因為我做了許多壞事,人家都以為是他做的。」
羅珊想說點什麼,外面忽然有高跟鞋清脆的聲音踏進來。戴比英對羅珊道:「一會兒不論發生什麼事情,不許妳出聲,出聲我會打死妳。」
羅珊驚懼地點點頭,外面進來的是另一個少女,這少女比小琪更漂亮,明艷照人,穿得卻比較保守。
「咦,戴阿里,你怎的在家裏呢?」
「我在等我的好太太。」戴比英張開雙手,把少女摟在懷裏,兩人熱烈的擁吻,戴比英的手在她身上大肆輕薄,叫道:「冰冰,妳的身材真是越來越美。」
冰冰璞嗤一笑,通:「今兒為什麼突然對我熱情起來,是不是在小琪身上沒得到滿足?」
「小琪怎比得上妳?」戴比英一面說著,一面把冰冰的衣裳也脫去了。把全身赤裸裸的她抱到客廳裏去,冰冰瞥見羅珊,問道:「那女人是誰?」
戴比笑道:「不要管她,我也不知她是從那兒來的。」
他把冰冰抱到大沙發上放下。冰冰嬌慵無力,嘴角帶著微笑,一任他擺佈。羅珊知道這個壞蛋弟弟要冒他哥哥的身份侮辱嫂嫂,她十分心急,卻又不敢說破。
耳邊傳來冰冰的嬌嗔聲,和吃吃的笑聲,羅珊非常難過。她忍不住步下床來,向客廳張望,只見那戴比英果然是個禽獸,竟和嫂嫂在地氈上胡天胡帝起來。
羅珊雙目一閉,幾乎要暈厥:「老天爺,這是什麼世界?」
本來這是別人的事,不用她擔心。但一來,戴阿里待她相當好,她對他已生出好感,二來有一種奇怪的感覺,她彷彿和這些人並非今天才認識,好像已有很長遠的關係。現在最擔心的是戴阿里忽然從外面闖進來,這裏馬上會發生一幕家庭慘劇!
大約半個鐘頭後,冰冰在地氈上嘆口氣說:「奇怪,你今天怎麼判若兩人?」
「什麼判若兩人,本來就是兩個人嘛。」戴比英得到滿足之後,露出一副流氓的嘴臉。
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冰冰問。
「我不是妳的丈夫戴阿里。」
「你是……」冰冰驚愕得張大了嘴巴。
「你……一定是戴阿里的變生弟弟……戴比英,啊……」冰冰尖叫起來:「你是那個十惡不赦的一夜間殺了十三個婦孺的大惡魔!」
「真正的數目是十四個,其中一個是孕婦。」戴比英洋洋得意地說。
「你為什麼要那樣做?那只是一間育嬰院,與世無爭的育嬰院。」
「沒有什麼原因,因為那育嬰院院長沒有接納我的求愛,觸動我的怒火。」
「你真不是人!今天的事……鳴鳴,要是你哥哥知道……」
「我早就知道了。」一個冷淡的聲音在客廳一角響起來,原來戴阿里不知何時已經進來。
冰冰看見丈夫,心裏異常尷尬。和別的男人親熱還沒有關係,偏偏這個對手卻是丈夫的弟弟。
戴比英頭一眼看見戴阿里也有點錯愕,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,哈哈笑道:「想不到我們剛才的表演都讓哥哥看見了!」
「你是故意的!」戴阿里恨恨地道。
「可以那麼說,我不喜歡我的哥哥生活得那麼優悠,而我卻東奔西躲,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。我要報復,向所有的人報復!」
「你簡直不是人!」戴阿里紅了眼睛,突然向戴比英撲過去,要將他毆打。但弟弟比他更敏捷,身子一閃便避過了。戴阿里仆倒在地上,反讓弟弟踏住他的背脊。
「說打架,你哪兒是我的對手?」弟弟道。
戴阿里奮力一掙,翻身跳起,從懷中拔出一把小刀:「我今天和你拚了!」
「來吧,我的好哥哥!」戴比英也拾起沙發上的一件外衣,作為防避的武器。
「不要……不要自相殘殺……」在房中偷看的羅珊,忍不住衝出來喊道,她淚流滿面,情緒激動,令躲在一角的冰冰覺得奇怪。顯然,羅珊的關心還在她之上。
正在氣頭上的兩弟兄那裏會聽一個陌生人的勸告?他們相互對峙著。戴阿里的小刀揮了幾下,沒有刺中對方。戴比英看準時機,用外衣把他的小刀一捲,一拳打在哥哥的小腹上。戴阿里悶停了一聲,痛入心脾。戴比英得勢不饒人,「蓬蓬蓬」,接連向哥哥腹下毆打了幾拳,乘勢將小刀奪過來,獰笑一聲,直插進哥哥的肚子裏:「啊……」兩個聲音一齊驚叫起來,分別發自冰冰和羅珊口中。戴阿里鮮血直冒,令人不忍卒睹,他踉蹌地走了幾步,跌倒在地上,當塌氣絕。
戴比英把刀子一拋,道:「從現在起,我就以我哥哥的身份活下去!」
冰冰撲在戴阿里身上哭泣,指著戴比笑道:「我早知道這是你的陰謀,你要把哥哥打死,好取代他的地位。」
「不錯,從今天起,這房子是屬於我的。你和小琪也是屬於我的。還有,銀行的存款、汽車和一切,都是我的。反正我們兄弟長得一模一樣,沒有人認得出來。只要妳不說。哼,如果妳敢說一個字,我把妳從這五十五層樓拋下去!」戴比英露出猙獰的面目。
冰冰不停地抽噎,比先前哭得更厲害。
戴比英忽然指著羅珊道:「妳是什麼人?既然妳看見剛才的一幕,我就不能放過妳。」
羅珊一驚,向後退縮。但戴比英一個箭步已跳到她面前,把她抱起,向大玻璃窗前奔去。羅珊掙扎呼叫,卻敵不過他的力氣。戴比英在窗旁的按鈕上一按,那窗自動翻起,風聲呼呼吹進來。
羅珊望著五十多層樓下的汽車與行人,嚇得幾乎暈厥。
冰冰從地上爬起,撲過來救援,叫道:「她是個無辜的人,你不要殺她!」
「把她從窗口拋出去,別人只當是自殺!」戴比英乾笑一聲,把羅珊向窗外推去。
羅珊情急之下,緊緊抱著窗框不放,冰冰則拉著戴比英的一條腿,咬他打他。戴比英怒極,對冰冰狠狠踢了一腳,把她踢出一丈開外,然後再用力將羅珊向窗外推擠,羅珊的一隻腳和大半個身子都懸在窗外,她的眼睛逐漸矇矓,理智也逐漸渙散,她猜想,也許再支持十秒鐘,或是五秒,她就要鬆開兩手,掉下去了。
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,忽然街頭響起了一陣不尋常的慘呼之聲,接著是汽車的碰撞聲,還有各式各樣的爆裂聲。
戴比英兩手忽然停下,站在那裏不言不動。
羅珊不知那是怎麼一回事。她首先兩腳一伸,先跳進屋裏來,定一定神。
戴比英沒有再來襲擊她,也不再聽見什麼聲音。她抬頭一看,驚異萬分,戴比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,細看他一下,原來已死了。冰冰躺在地上,也已香消玉殞。
對今天發生的事情,羅珊每一樣都感到震駭和茫無頭緒。戴比英和冰冰為什麼會突然死掉?令她百思不得其解。
從他們的表情看,並沒有痛苦,也沒有受到襲擊。雖然冰冰曾被戴比英踢了一腳,但那是不會致命的。兩人之死,顯然另有原因。
她不能再獃下去,一定要去報案,請人協助。
她踉蹌地奔出門外,第一個念頭是去找下一層的住戶,但才踏進電梯便嚇了一跳,電梯裏也直挺挺躺了一男一女。臉上並無痛苦的表情,但一摸他們的肌膚,全身冰冷,證明已死去。
羅珊手足發抖,真盼望越早離開這古怪的地方越好,但除了這電梯外,她看不到還有其他的出路。幾個鐘頭前,她和戴阿里乘車上來,那汽車也是乘這個大電梯的。
她不再遲疑,閉上眼睛,不去瞧那兩具屍體,讓電梯以極快的速度把她帶到樓下。然後衝出街外,迎面一陣清風吹來,使她感到如釋重負。
但街道上一片驚人的死寂,所有的汽車不是碰在一堆,便是橫七豎八地停在路中央,有的汽車闖進了店鋪,有的翻了筋斗,顯見剛才是在突然的變故中,人人都失去了控制,也難怪出現過一陣短暫的慘呼聲和碰撞聲。
街上依然有很多人,可是全都站在那裏,呆立不動,有一個老太婆拖著一隻小狗,一人一狗在路上保持著向前的姿勢,但是並沒有走動。有一個小孩,手拿冰棒在吃,那冰棒還放在口中,冰水從嘴角流下來,但小孩卻失去知覺了。又有兩夫婦手挽著手走路,妻子回過頭來對丈夫說話,那姿勢仍然保持著……。
羅珊越看越驚,不住地向前跑,希望能找到一個會開口說話的人,她經過一間餐館,十幾個食客坐在桌前,面前有的放著牛排,有的放著湯,但沒有人吃喝。
羅珊繼續向前走,經過一個超級市場,見許多男女態度安詳地在選購物品。如果沒有見到剛才街上的情景,沒有人會懷疑這裏出了什麼事。但細看一下,每一個人都是僵立不動,像個蠟像一樣。
羅珊一面走,眼淚一面沿兩頰流下來。在這城市裏,似乎每一個人都死去了,只有她一個活著。
「為什麼?為什麼?」她高聲問著,寂靜的四周也傳來「為什麼,為什麼」的回聲,她的皮鞋「吱咯吱咯」清脆地響著,聽在耳裏越覺心驚。
如果再見不到一個活人,聽不到一個人的聲音,她快要瘋了。
忽然一陣人聲傳過來,羅珊喜出望外,向那聲音奔過去,但當她跑到那聲音出處時,不覺大失所望,原來那是一間店鋪的電視,電視上有個男人在報告新聞。
不過,在這個時候能夠看見活人的影子,對她來說也是一種欣慰,到底她知道還有人活著。細聽那新聞,卻令她更加吃驚。那報告員聲調緊張地說:「…… 各位聽眾,核子戰已經發生了,這不是玩笑,是千真萬確的事實。紐約已經被死光毀滅,該市全無聯絡……我們正在反擊中……總統已通過熱線電話向蘇聯抗議……」報告員說到這裏,用手揮去額上的汗,接過一張紙頭,失色道:「各位聽眾,又一個大城市芝加哥被死光毀滅了,各位趕快逃生吧,大概很快就會輪到我們這邁亞美市……」羅珊至此才恍然大悟,原來世界大戰已經發生,而對方出動的竟是慘酷無比的「死光」武器,在與人體接觸的一剎那,就要了人的命,令人一點痛苦也沒有。
那些在路上駕車的人,突然失去了知覺,汽車自然亂撞,橫七豎八地翻倒在馬路上。至此,一個問題閃過羅珊的腦際:「為什麼我沒有死?為什麼我一個人沒有死?」
但她不暇思索,報告員的聲音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:「各位聽眾,最新消息:蘇聯否認襲擊美國……死光原來從非洲襲來,這是什麼原因,國防部正在查究中。」
新聞報告員說:「總統已和蘇聯領袖通過熱線電話,彼此獲得最深的了解…… 防衛電波指出死光是從非洲射來,現美蘇二國正合力搜尋發射處,予以對付……」
那緊張的氣氛和聲調,令羅珊把本身的安危也忘記了,她全神貫注地傾聽著。
「……可是由於誤會,美國的核子飛彈已炸毀了列寧格勒……總統向蘇聯人致以最深的歉意……國防部已下令立即將核子飛彈指向非洲……蘇聯也下令,隨時使用死光武器,向非洲方向瞄準……」
報告員揩揩汗,又接過一張紙頭,發出更大的聲音:「各位聽眾,蘇聯剛剛發現死光武器原來已不見了,連同十個一級科學家同時失蹤……很明顯,從非洲發射死光的正是那些叛徒,蓄意挑起各大國之間的惡鬥……
「好了,我們已找到這些非洲惡魔的據點了,國防部下令立即攻擊……七…… 六……五……四……三……二……一……十枝飛彈齊發……我們勝利了,那邊的死光再也發射不出來,他們已被炸成灰燼……
「檢討一下這次災禍的損失,我們共被死光毀了十二個城市……蘇聯兩個被毀,是我們的飛彈造成的,不過莫斯科鑒於環境特殊,已聲言不會因此而向美國報復……」
「世界各國紛紛向華盛頓發出慰問……電報來自倫敦、巴黎和北京……人人都承認,這是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災禍……至於非洲的那批惡魔們到底怎樣把死光武器偷走,又為什麼要襲擊美國,恐怕將是永遠的啞謎,因為那些喪心病狂的惡魔,沒有一個能活著……」
羅珊看到這裏,鬆了一口氣,人類終於逃過一次毀滅的命運,但是剛才那念頭又湧上她的腦際了:「我為什麼經歷了『死光』,而沒有死?」
忽然,她的肚子一陣劇痛,只感天旋地轉,她驚悸欲絕,兩手亂抓,想要抓緊什麼東西。
羅珊沒有抓到什麼,因為她很快就失去了知覺。
當她醒來時,發覺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。溫暖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,一個護士走近她身邊,向她恭喜道:「太太,妳生下一對雙胞胎!」
她的丈夫岳多也在床前,溫柔地望著她:「妳剛才真把我們嚇壞了,在百貨公司買東西的時候忽然昏厥,十字車把妳送到醫院來,想不到妳一來到就生下兩個孩子,真了不起!」
羅珊感到茫無頭緒:「你在說什麼?我在什麼地方?」
「什麼地方?這是紐約市立醫院,妳看不出來?」岳多問。
「紐約沒有被毀滅?」羅珊沒頭沒腦地問。
岳多愕然,他拍拍羅珊的手臂道:「紐約好好的,為什麼會毀滅,我想妳需要休息一會。」
「那麼我剛才是在做夢?」羅珊道:「原來那些慘劇並不是真實的。」
她頓了一頓,又道:「我的孩子呢?讓我看看我的孩子。」
護士應道:「是。」
不一會,兩個護士各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孩進來,放在他們母親的身側。
羅珊左看看,右看看,心滿意足,笑問她的丈夫道:「你給他們起個什麼名字?」
「讓我想一想,」岳多道:「一個叫戴阿里,一個叫戴比英,怎麼樣?」
「哦……」羅珊失聲驚呼:「你為什麼要起這個名字,我不要,我不要!」
腦海中浮起了剛才噩夢般景象,那兩弟兄也叫戴阿里和戴比英,也是變生孩子……這是不可能的,岳多從來沒有把這名字告訴過她,她怎麼會往噩夢中知道那兩個名字呀?世上有這樣巧合的事?
她細細推想下去,莫非那就是孩子未來的命運,她在昏暈的一剎那間竟進入了未來?難怪紐約受死光襲擊,她並沒有死去,因為她並不屬於那一個時代的人物。
羅珊極力去追億那夢幻般的情景:
一些鐘錶是看不見指針的,這表示時間已失去了作用,那是「未來」。
所有的電話號碼都換了主人,因為那是大約三十年後的事。所以,她無法在電話裏找到丈夫和姐姐。
她的腹部沒有孩子,自然,在三十年後,她的孩子不是早已生下來,而且長大了嗎?
街道不認識,因為所有建築物都變了樣。汽車有彈性,那大概是未來的產品。
人人見了她,叫她「老太太」,因為三十年後,她應當是六十歲!
羅珊越想越心驚,那兩個聲音,戴比英和戴阿里,當他們打架時,為什麼她覺得提心吊膽,好像有切膚之痛?自是因為她是他們的母親。所有這些景象,都是她平日無法幻想出來的,因為她從來不看科幻小說。
只有一個解釋,她是在夢幻中進入未來,看到了將來的情景,但那是多麼的可怕,她希望那不是真實的,在未來的社會裏,科學雖然進步,享受也已提高,但人們的心靈和道德並沒有進步。反之,似乎比今天更差。
女人可以同時有幾個丈夫,丈夫可以同時有幾個妻子,那都不重要。令她害怕的是,戴比英、戴阿里竟會自相殘殺,結果雙雙斃命,這情景令一個做母親的心痛。
她低頭望一望兩個孩子,淚珠從眼中流出來。
「妳怎麼啦?」她的丈夫問。
「岳多,你告訴我,人的心靈能進入未來嗎?」
「進入未來?妳又胡言亂語了。」岳多向護士道:「快請醫生進來,給她打一劑鎮定劑,或者吃點什麼安眠藥片,讓她靜靜休息一會,她精神太緊張啦。」
羅珊知道丈夫並不了解,但她也知道,那種事情說出來是沒有人相信的,這將是她自己永遠的秘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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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文完

離魂

四人夜話 第一輯之一.5原著:余過
日本人說的:離魂
每晚都見她來乘搭這輛末班巴士,不知她要往何處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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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東京郊區一條公路上,每天午夜,有一班最末的巴士開往市區。
駕車司機名叫長谷,是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。
由於他每晚在這條路上行駛,而且搭客也不多,所以有很多面孔他幾乎是熟悉的。
這些日子,他發現有一個奇怪的搭客,是個瘦怯怯的少女,樣貌很清秀,她每晚十二時左右,都在新川上車,登車後便坐在最後一個角落,一言不發。然後在東京市區一家製衣廠門前下車。
頭一晚,長谷不大留意,但多見幾次,他不覺起了強烈的好奇心。因為這女孩子很惹他的好感。像她這樣的一個單身少女,每晚半夜出來行動,叫他擔心。
接連二、三個月過去了,那女子的確是風雨不改,必定搭這班車,必定在那地區下車,而她臉上那默默的表情,也毫無改變。
星期六是長谷的假期,他決定要利用這一晚來打聽一下她的祕密。
這天,由他的同事松下駕車,長谷也故意在那班最末的一次巴士上,以搭客的身份,坐在後排的角落裏。
果然到了新川站。那女子又上車了。
她一直走到後排的位子去,見角落裏已坐了一個人,她便坐到別一角的位置上。
長谷悄悄打量她一眼,她恰巧也轉過臉來對長谷注視,二人的日光不期然碰個正著,她急忙垂下頭。
長谷發現她臉孔非但清秀,而且美麗。可是她的眼神有種冷漠,給人一種不協調的感覺。
當巴士駛到市區的時候,女郎照例在一家製衣工廠前下車,長谷也跟著下去。
女郎緩緩而行,偶爾回過頭來望長谷一眼,態度似乎有點驚慌。
長谷不敢跟得她太緊,維持著約四五十呎的距離,見她走到那製衣工廠的一道橫門前,掏出一條鑰匙啟門,閃身而入。
長谷的好奇心越發強烈了,這女郎果然是到這工廠去的,她進去裏面做什麼呢?工廠大廈窗戶漆黑,完全沒有開燈,證明工廠內沒有人工作。
長谷跟蹤到那橫門前,以為那門戶必定重新鎖上,但用手一堆,出乎意外,應手而開,那門卻是虛掩的。
長谷鼓起勇氣,悄悄走進去。入門處是一個小廣場,停放了幾輛汽車,穿過小廣場,是工廠大廈的正門。那大門本來一定是鎖上的,但這時也虛掩著,顯然那女子已是從這裏進去了。
長谷略一遲疑,暗想這女子三更半夜到此,多數是與別人幽會,我不該闖進去,打擾別人的雅興。
然而,他轉念一想,那女子絕不像是半夜出來與人偷情那一類人。這一點,他雖然只望過她的正面一次,卻有充分的信心。
彷彿有什麼慫恿著他,使他的腳步很自然的又踏了進去。
走廊上有燈光,也許是那女子剛才開亮的。長谷跟著有燈光的地方走,不久便見到一道扶梯。扶梯上也亮了燈,他拾級而上。在二樓,見到「總經理室」的門微微打開,裏面也有燈光射出來。
現在事情很清楚了。長谷想,原來這女子所要見的是這裏的總經理。但總經理如果與人幽會,何必要選擇工廠,他為什麼不到酒店、公寓和別墅去?什麼地方都比這裏要好。
他向門縫上偷偷一望進去,果然見到那女子,但她一本正經地坐在大寫字桌上翻看文件,旁邊並無他人。「這倒奇了。」長谷又想:「她老遠的跑來這裏,只是為著看文件?」
長谷在想:也許這女郎在等待什麼人,那人還沒有來,所以她在翻閱文件,消磨時間。
他在門外耐心地窺看著,足足約半個鐘頭,那女郎翻閱文件如故。非但翻閱,而且用筆批寫,十分忙碌,她那裏是在等什麼人,簡直是在辦公。
這情景有點匪夷所思,一個女郎三更半夜於老遠的郊區趕來,為一家工廠做事。她為什麼白天不來?為什麼在有人工作的時候不來?
長谷索性坐在地上,耐心地看個究竟,他細心端詳那女郎,只覺她樣貌越看越美。現在,他逐漸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夜裏跟蹤她,原來他暗地裏已愛上她了。
女郎在室內凝神工作,時間一刻一刻過去,她的姿勢沒有變,也絲毫不露倦意。長谷不禁暗暗佩服,難得她那樣用功,又有那樣的膽子,敢一個人在一間漆黑的大工廠中工作。
將近天明,她才掩卷站起,準備離去,長谷連忙趕在她之前走下扶梯,步出工廠門外等候著,果然不久,女郎也出來了,小心翼翼地把橫門鎖上,才走到巴士站去候車。
長谷知道巴士要六時正才到,還有一些時間,他故意繞了一個圈子,從街道的另一端走過來,來到巴士站,好像與那女郎無意間碰到似的,堆著笑臉道:「早,真巧我們又遇上了。」
滿以為可以得到一個羞怯怯的微笑的答覆,那知女郎的臉龐稍為抬了一下,便別了過去。彷彿對他的話不聽不聞。
長谷討了一個沒趣,自言自語道:「唉,好寂寞的早晨啊!」
那女郎依然若無所聞,只凝視遠處的逐漸露出曙光的天邊。
不一會,巴士已開到,女郎踏足登車,長谷也跟著她……兩人同樣坐在最後一排位子上。
到了新川,長谷自己先下車,等待那女郎下來。那女郎下車,非常詫異地望了他一眼,但也只是一剎那而已,接著她的面孔便恢復冷漠而無表情,直向村中走去。
長谷跟著那女郎。要知道她的究竟,他今天是不達目的勢不罷休,村中人都還沒起床,只見女郎走入一間小屋子中。
長谷打量這個小村莊,只有七八十戶人家,是以務農為業,唯一可以供過路人休憩、飲食的地方,就是一間小酒館,這間小酒館恰巧在那女郎進去的屋子對面。
長谷在酒館門口席地而坐,等候它開門。一方面注視著對面那屋子,看那女郎還會不會再出來。
大約一個多鐘頭後,那酒館探出一個人頭,是個小胖子。一見長谷的面,笑嘻嘻地道:「早啊!」
「早,你是酒館的老闆?」長谷問。
「不敢當,我只是這裏的小伙記,酒館是老闆娘的。」
「原來你是她的得力助手。」長谷笑說。
「那裏,那裏。」小伙子給捧得飄飄然的:「你這位客人是那裏來的,我瞧你不是本村人。」
「不錯,我是來找一位朋友,就是對門那位小姐。怕她還沒起床,所以在這裏等一等。」
「你是說小代子?」
「小代子?嗯,就是她。」長谷第一次聽到女郎的姓名。
「真奇怪,從來沒聽說她有個朋友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長谷問。
「呃,對不起,」小胖子以為對方生氣了:「這裏人人都知道,小代子小姐生了病,沒有人和她交朋友的。」
「生病?」長谷心裏一驚。
「是的。她的病很奇怪,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,無端哭笑,別的人都不敢接近她,連她父母也不理她。」
「你說的不是她吧?我今天早晨剛和她一同乘車歸來。」
「乘車?那人笑話了,小代子有七八年沒出過村莊啦。」
胖子越說,長谷心裏越不安:「也許這是小代子的姐姐或妹妹吧?我明明和她一同歸來的。」
「對門那家就只有她一個女孩,她沒有姐妹,錯不了。」
長谷又道:「大約十七八歲,長得纖纖瘦瘦的?」
「不錯,一點也不錯。」胖子說。
「她長得很美麗,是小是?」
「美?」胖子笑道:「我還沒聽別人這樣說過她。她滿面病容,兩眼無神,實在說不上好看。」
長谷還想問些什麼,胖子忽指著對門道:「瞧,小代子的爸爸出來了,你去問他吧。」
長谷見一個身材瘦長、年約五十歲的農夫從小代子屋中走出來,正在伸著懶腰。
胖子早向他打招呼道:「真木先生。你女兒有個朋友來了。」
真木把視線望過來,長谷忙起身向他行了一禮。
他從頭到腳對長谷端詳著,然後道:「你不是開玩笑吧?」
「不,」長谷惶恐地:「我是昨晚上和令千金認識的。」
「胡說八道,我的女兒整晚都在家中,什麼時候出去過?」
「這……這……我明明與她同車歸來的。」
「還要強辯,我瞧你是個無賴,快給我滾蛋!」
他們吵鬧的聲音,把真木的老婆也引出來了。「什麼事吵得這麼厲害?」
「這小子硬說是小代子的朋友,妳說可惡不可惡?」
真木太太望了長谷一眼,卻叫丈夫附耳過去道:「我瞧這小伙子不像壞人,小代子從來沒有朋友,就讓他們交交朋友,有什麼關係?」
真木似乎對老婆一向言聽計從,把頭一側道:「好吧,這是妳說的。我不負責任。」
真木太太向長谷堆下笑臉:「先生,請進來屋裏坐吧。」
「是。」長谷如釋重負,跟隨真木太太走進他們的屋內。
「小代子,快出來,有個朋友來看妳啦。」
長谷隨著她的視線望過去,右邊一個房門內悉索有聲,不一會,有個人影走出來,把長谷嚇了一跳。
從房中出來的是一個面露病容、雙目呆滯、頭髮蓬鬆、衣衫不整的女孩子。她坐在長谷的對面,兩眼直直的望著他。
「小代子,這人說是妳的朋友,妳認識他嗎?」真木太太問。
「嘻嘻,」小代子忽然笑了一聲,用手指著長谷說:「你的臉孔真有趣。」
真木太太皺了皺眉,道:「唉,這孩子就是這樣,瘋瘋癲癲的。」
長谷實在不敢相信,這人就是昨夜所見的姑娘,但細細辨認一下,她的眉目和輪廓依稀認得,不過因為此刻不事梳洗,臉上增加了病容,而且兩眼沒有光采而已。
「小代子小姐,妳好。」他向她打個招呼。
「『小代子』,嘻嘻,這名字好熟。」
「小代子就是妳呀。」真木太太嘆口氣。轉臉對長谷道:「這孩子自十歲起得了一場病後,就變成這個樣子。我不明白,你為什麼會說認識她?」
「令千金每晚外出,難道妳都不知道?」
「出去?絕對不會的,她每天都躲在房裏,最多有時去附近的小溪畔走走,對著溪水自言自語,哭哭笑笑,晚上更絕對不會出去,因為我們把她的房門鎖上,怕她出去會發生不測。」
「這太奇怪了,也許我真的認錯了人。」長谷連自己也懷疑起來:「請原諒,我要告辭了。」
「沒有關係,」真木太太揩著含淚的眼睛道:「我的女兒今生恐怕永遠沒有病好的日子了。」
這天,長谷回到家中,越想越覺奇怪。她明明見到那女郎是走進小代子家中的,那旁邊雖還有幾間屋子,但都有距離,不會看錯,再說從輪廓看來,小代子頗有點像夜間所見的那女郎,難道這真的是她,不過白天故意扮成瘋瘋癲癲,愚弄她的父母?
無論如何,他晚上還要弄個明白。
這晚他又駕著巴士,經過新川。
在巴士上遠遠已望見,一個苗條的影子站在車站上等候。
當巴士停下來的時候,小代子姍姍上車。她現在的樣子和長谷早上所見的判若兩人:一頭秀髮,梳得整整齊齊的,臉色白淨,兩眼嫵媚而帶著憂鬱,一張小巧的嘴唇惹人憐愛。長谷衝口而出,叫道:「小代子小姐。」
小代子卻似聽也沒聰見,一直向車廂後排的位子走去。
長谷十分失望,但他並不灰心,這晚他下班後,卻不回家,在車廠閉目養神,到凌晨五時左右,他僱了一輛街車,駛到邢製衣廠門口,等候小代子出來。
將近六時,小代子果然又從廠裏出來了,她背轉身把門鎖上。
「小代子小姐。」長谷在背後叫著。
小代子彷彿嚇了一跳,轉過身來,一見是長谷,她的臉上又恢復了冷漠和無動於衷的表情。
「小代子小姐,妳為什麼不睬我?」
小代子沉默了一會,才開口說:「我不是小代子。」
「哦,」長谷十分驚訝:「妳明明是……」
「我叫柔子。是製衣廠總經理的女兒。」
「呃……失敬,失敬。」長谷一鞠躬道:「我誤會了。」
由於這種意外的發展,使長谷一時僵在那裏,眼看著柔子走向巴士站,不久,登車而去,他也沒有再作跟蹤。
但當他頭腦稍告清醒的時候,不覺又生出懷疑,倘若她真是總經理的女兒,為什麼要在半夜才回來工作?
長谷沒有離開那製衣廠,他在門外一直等候著,大約八時左右,陸績有工人上班。那些工人在附近小食店吃早點,長谷便故意走上去,找一個健談的對象搭訕。
「製衣廠近來成績好嗎?」
「很不錯。這裏面有樣神秘事情。」
「哦!」長谷的興趣立刻給挑起了。
「這件神祕的事情,說來是這樣的,我們的老闆……大野一雄先生……生平最喜歡喝酒,對工廠的事情愛理不理,今年初更與一個女人同居,四處旅行,尋歡作樂,半個月難得回來工廠一次。我們的生意幾乎給對手『天鵝牌』恤衫完全搶去了。但說也奇怪,最近公司裏的事情卻井井有條,我們又定下許多奇妙的計策,把天鵝牌打敗,現在業務蒸蒸日上,我們大家工作的勁頭又生出來了。」
「這並沒有什麼神祕的地方。」長谷說。
「神祕的地方是,我們白天從來未見過老闆,卻不知他什麼時候回來辦公的。」那工人說。
「這……」長谷開始有點明瞭那奧妙之所在。
「我們真懷疑,老闆是夜晚回來工作的,因為據寫字間的職員說,每天清晨,一切指令已經在總經理室寫好,他們只要照著去做便行了,而且每一次都十分成功。他們很佩服老闆的精明決策,現在才知道,老闆表面上玩世不恭,其實他胸有成竹,對怎樣應付對手,已有神機妙算。」工人說來眉飛色舞,臉有得色。
日本人是這樣,他們在任何公司做事,都把公司的事情當成自己的家一樣關懷。
「你們知不知道老闆有個女兒?」長谷問。
「沒聽過。不大清楚老闆的家事。」
「這就是了,」長谷暗暗點頭。
他向這個工人告辭,心裏在想,要明瞭這件事的內幕,一定要找到大野一雄本人。
從這天起,他每天打電話尋找大野一雄,打到他公司去和打到他家裏去。起初無法與他接觸,但皇天不負苦心人,終於有一天,讓他在工廠裏找到大野一雄。在電話上,長谷對他說,他有重要的消息告訴他。
「這件重要的事情,是關於令千金的。」
對方似乎感到一陣震動:「我的女兒?……我並沒有女兒。」
「沒有女兒?」長谷十分失望:「她說她名叫柔子。」
「柔子?」對方更驚異了:「你在那裏見到她?」
「我見過她不止一次,有一次就在貴公司的門口。」
「有這樣的事?她親口對你說是我的女兒?」
「是的,一點也不錯。」
對方頓了一頓,問道:「你是什麼人?有什麼要求?」
「我沒有什麼要求,不過想證實一件事情。」
「我很想見見你。」
「這正是我希望聽到的說話。」
「請到公司來見面。」
「是的。」
在製衣廠的總經理室內,長谷見到大野一雄,是個五十餘歲,中等身材的微微發胖的商人。
「你真的見到我的女兒?」他用凌厲的目光望著長谷。
「是的。」
「可是我的女兒已經死去三年了。」
這一句話,使長谷感到無比的震駭。
「現在你該明白,對我說謊是沒有用處的,你有什麼目的?」大野一雄又追問。
「我沒有目的,不過,你看看近來公司的文件和行政有什麼改變嗎?」
大野用凌厲的眼色望著他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「我是說,最近有一個女郎每晚來替你工作,難道你不知道?」
「這正是我起疑的地方,也是我找你來見面的目的。難道那女郎自稱是我的女兒?」
「嗯,她對你非常尊敬。我想,沒有一個女人會隨便認人作父親的。」
「坦白告訴你,我正為這個問題而煩惱,不知是誰替我做了許多事情,我一定要知道她是誰。」
長谷把那晚上親眼見到小代子坐在總經理室辦公的情形告訴大野,大野嘖嘖稱奇,說:「的確,我很感激她,有好些日子,我沒有理會工廠的事情,虧她替我作了許多安排,其他職員不知道,還以為是我的決定,一切做得十分圓滿,我們的營業額從十分慘淡的成績做起,現在竟比過去全盛時期的銷量還要好,但這女郎為什麼要認是我的女兒,為什麼要這樣幫我?」
長谷又把小代子的容貌向大野形容一番。大野說:「不,這不是我的女兒,我女兒名叫柔子,她有一張蘋果臉,一雙大眼睛,長得就像她母親。自從三年前,她和母親一同因車禍喪生後,我至今一直心裏難過,提不起做人的興趣。」
「可是,她告訴我,她叫柔子。這是最值得懷疑的地方。」
「嗯,我要見見她。今晚上希望你有時間能陪我在一起。」
「我可以向公司告假。」
「那太好了,今晚就讓我們躲在隔壁的房中。」
這天,長谷回去好好睡了一覺,晚上十時左右,便到製衣廠來見了大野。二人躲在總經理室隔壁的貯物間,把工廠內所有燈光熄去,裝成沒有人的樣子。
十二時左右,二人情緒漸漸緊張起來,又過了一會,聽見巴士聲在門外經過,不久便聽見工廠橫門有人開鎖的聲音。
「來了。」長谷低聲說。
大野點點頭。不一會,有人打開工廠大廈的門,把走廊燈光開亮,一陣細碎的皮鞋聲有節拍地走進來。
那腳步聲一直來到二樓,走進總經理室,開亮了桌燈。
長谷和大野悄悄從貯物室爬出來,在門角張望,一個穿著樸素衣裙的女孩子,坐在桌旁辦公。可是大野絕不認識她。
大野以眼色詢問:「是不是就是這個女孩?」長谷點點頭。
大野十分困惑,終於他突然挺身而出.站在門口。
「妳到底是什麼人?」大野向她發問,聲音微微顫抖。
小代子把頭抬起來,掠過一絲驚異的神色,但她很快把頭垂下,抽動著肩膀,似乎在哭泣。
「為什麼不說話?」大野又問。
「爸爸……」小代子忽然激動地叫著:「我是柔子。」
「柔子?」大野全身震撼,幾乎站立不穩。一種神秘的預感早就告訴過他,這女郎必定是他的親人。但從理智上去分析,卻又不可能是事實。因為柔子早就死了,是他親眼看著入殮的。然而眼前這女郎一聲親切的呼喚,使他的理智完全崩潰,他直覺地知道,這的確是柔子。
「柔子!」他也大叫一聲:「爸爸想妳想得好苦。」
小代子從座位上站起來,撲到他身上,兩人緊緊地擁抱著,眼淚從他的臉上流下。
在一旁觀看的長谷,一面感到驚異一面感到茫然。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……逐漸從門角現身出來。
小代子一眼瞥見他,不覺嬌嗔道:「又是你!」
「是的,多虧他告訴我,才能使我們父女重逢。」大野說。
小代子臉上流露憂傷的神色:「不,我們的見面不會長的。」她頓了一頓:「爸爸,為什麼你對我的外形一點也不感到驚異?」
「沒關係,」大野仍帶著模糊的淚眼道:「雖然妳的外形不像過去的妳,但在妳叫我一聲之後,我就知道妳絕對是我的柔子,不會錯的。」
「這個身軀本是別人的。」小代子幽幽地說:「我只是一個靈魂,這身軀的主人名叫小代子,是個白痴,我在晚上借用她的身軀,早晨又還給她。不過,我不能永遠這樣做,遲早我要回到陰間去。」
「不,柔子,我決不能讓你走。我每天都想著妳和媽媽。」
「不可能的。以前我是因記掛著你,一股強烈的心神要幫你做事,所以能夠使靈魂凝聚和行動。但一見著你,我的心就渙散了,我想我以後再也不能出來了。」
小代子又道:「爸爸,你不要為了懷念媽媽和我,終日酗酒,不理工廠的業務。我和媽媽有自己的天地,我們過得很好,你大可以放心。」
「告訴我,媽媽現在怎樣了?」大野心急地問。
「她……她還和以前一樣。」小代子頓了一頓,眼神逐漸渙散,嘆口氣道:「我就要不行了,爸爸,你自己保重。」
「你說『不行』是什麼意思?」
「我……就要脫離這個軀殼,以後也不能再來了。但是我很開心,這些日子,我總算替爸爸做了一些事情。」
「柔子,柔子……」大野大聲呼叫著,眼淚又成串地流下來。小代子閉上眼睛,身體逐漸軟弱,挨在大野懷中。
「小代子小姐……不,柔子小姐,妳覺得怎樣了?」長谷見情形有點不對。
小代子的眼睛慢慢睜開來,對長谷一笑這:「對了,我還可以做一件好事,你很喜歡小代子(我這個軀殼)是不是?」
長谷不好意思地熱點頭。
「小代子是個白痴,但我可以幫助她打通腦中的幾條神經,以後她就會恢復清醒,雖然智力不及他人,但總算是正常的了。你可以去向她家求婚。」小代子說到最後,雖然有氣無力,但仍不忘打趣一句說:「但你怎樣謝我?」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長谷結結巴巴的:「其實我喜歡的是妳。」
「謝謝,」小代子道:「這是我聽到的一句十分開心的話,雖然我生前沒有戀愛過,但現在也算有一個愛人了。以後我會祝福你們,你見到小代子,就像見到我一樣……」
「柔子,」大野打斷她的話:「別儘說喪氣的說話,告訴我,怎樣才能再見到妳和媽媽?」
「不可能了……爸爸,我在你懷中很高興,我要去了。」小代子說完,閉上雙目,她的神態完全靜止下來。
大野大聲叫喊,但小代子始終不應他,大約五分鐘過後,小代子的眼睛才再度張開來,臉上充滿疑惑和害臊的表情,掙扎道:「你是什麼人,為什麼抱緊我?」
「柔子,妳怎麼啦?」大野問。
「誰是柔子?」小代子把大野推開,困惑地道:「我叫小代子,這是什麼地方?我為什麼會在這裏?」
「柔子真的去了……柔子真的去了……」大野頹然地坐倒在沙發上。
「小代子小姐,」長谷試探地問:「妳對自己在這裏的事情,難道一點也不知道?」
小代子苦思了一會,茫然地搖搖頭。
「我是妳的朋友,」長谷說:「妳可以信任我,因為妳像夢遊一般來到此地,我一直暗暗跟蹤妳,保護妳。」
小代子向長谷深深地望了一眼,露出一絲笑容說:「我相信你。」
長谷滿懷欣悅,他見小代子說話有條有理,一定是柔子兌現了她的諾言,把她的腦神經給打通了。便道:「讓我送妳回家吧。」
「謝謝。」小代子又笑了一笑。
「慢點。」大野從深沉的凝思中醒轉過來,道:「我有車子在外面,我送你們回去,我有話要和這位小姐的父母談一談。」
他們三人一同離開了這寬敞幽靜的大工廠,剛才的一幕夢幻一般的情景,分別控制著三人的心靈,雖然彼此的感受不同。
這時是凌晨三時,大野開動了他那輛簇新的房車,向新川開去。
長谷偷眼望望小代子,小代子也望過來,兩人視線恰巧碰個正著,小代子稚氣地一笑,「你為什麼望著我?」
「我……」長谷沒想到小代子會這樣直率地問他,搔搔頭皮道:「我想問妳,晚上妳睡眠之前的事情,還記不記得?」
「通常,媽在晚上替我洗好了臉,便叫我上床,然後她鎖上門……我模模糊糊地進入了夢鄉。」
「妳媽媽鎖上了門,妳是怎樣出來的?」長谷問。
「我要是知道就好了。」小代子困惑地說。
十餘分鐘後,他們到了新川。汽車的聲音和打門聲,把小代子的父母驚醒過來。他們打開大門,愕異地發現小代子和兩個男人一同回來;更令他們詫異的是小代子儀容整潔,神態秀美,與平日的她大不相同。
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真木太太首先發問。
「媽,」小代子親切地挽著她的臂膀:「我不知怎的到了城中,幸虧這兩位先生送我回來。」
真木太太見小代子說話有條有理,他的神色更驚異了,兩眼的淚水不覺流了下來。
「媽,妳哭什麼?我不是已回來了嗎?」
「我不是難過,我是高興。」真木太太哽咽道。
小代子把長谷和大野延進屋中就坐,在屋裏,長谷把經過情形對真木夫婦述說,聽得他們張大了嘴巴,連小代子也覺得驚詫無比。
他們一起去檢視小代子的房間,那房門的確仍是鎖上的,把鎖開了,見房中一切並無異樣,只是窗門大開。「一定是從窗口爬出去的。」大野說。
「可是……請你們到窗口望一望。」真木太太道。
長谷和大野同向窗外望去,只見窗下是一個小山坡,十分陡峭。普通人實在無法爬得出去,更莫說是一個弱質女子。「這真是不可思議!」他們一同搖頭說。
「過去的事情不要根究了。」大野對真木夫婦說:「這件事既由我女兒而起,我有個建議。」
原來大野表示要認小代子做女兒,以慰他對柔子的懷念,真木夫婦見一個大富商要作女兒的義父,自然十分高興。
長谷從此也和小代子做了朋友,半年後兩人結了婚,生活非常愉快。後來長谷在大野公司中擔任一個職務,做了大野的得力助手,兩夫婦就像大野的家人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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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文完

再活一次

四人夜話 第一輯之十三.6原著:余過
法國人說的:再活一次
妳就富妳已死去好了,把妳的名字忘掉,把過去一切抹去,跟著我走,就當是另一個人,再活一次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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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十二時左右。
海邊靜悄悄的。有個人影像幽靈一般走過來,她在一個廢置的碼頭旁邊站立了很久,像有無限心事,低聲哭泣了一陣,便縱身一跳,落入海中。
她根本不會游泳,連喝了幾口海水,眼看就要沒頂了,忽然有個黑影,像隻大鳥,從岸上撲下,用健碩的身手,把女郎的身體抓住,泅泳近岸,把她救上來。
女郎吐了幾口海水,慢慢甦醒。她打量救她的人,是個濃眉大眼、滿臉鬍子的大漢。她感懷身世,重新哭泣起來。
那人不問她一句話,端坐在地上,看她哭泣。
等她哭得夠了,他才說:「妳要尋死,當然有尋死的理由,我不必問妳,但現在妳已死過了,若不是我,妳已經沉屍海底。妳就當妳已死去好了,把妳的名字忘掉,把過去一切抹去,跟著我走,就當是另一個人,再活一次!」
女郎覺得這主意很新鮮,停止了哭泣,睜大眼睛望著他。
「可是我怎知你是什麼人?」她說。
漢子哈哈笑道:「妳連死都不怕,何必理我是什麼人?難道還有什麼事比死更可怕的嗎?」
女郎一想:「很對,我死尚不怕,還怕什麼?」便點點頭。
「與其去死,倒不如活著到處亂闖,看看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,什麼都看過了,若還不滿意,再死不遲!」那人老氣橫秋地說。
女郎苦笑一下,道:「好,我願聽你的話。」
「妳跟著我,有吃的就吃,有玩的就玩,不要問我是什麼人,就像我不問妳一樣。還有,就算遇到妳認得的人,也要裝作不認得,別睬他們,因為妳已經死了。」
女郎點頭道:「我懂得。」
「起來,走吧。」
女郎從地上爬起,漢子也不扶她。他在前面走著,讓她跟在後面。
她們走了一段寂靜的路,有一輛街車經過,漢子截停了它,招呼女郎上車。
「麗都大酒店。」漢子對司機道。
女郎有點奇怪,麗都酒店是這南部城市最豪華的酒店。看不出一個粗魯漢子是住在這種地方。
她沒有問他什麼,決定遵守諾言,什麼都不作聲。
不久,車子到了酒店,侍役恭敬地迎接漢子進內,對他們穿著濕透衣裳的狼狽樣子,並不在意。
漢子一直把她帶進房中。這是一個豪華大房,面對海港。房內附設有會客室、酒吧,臥房內有一張富麗的雙人床,和有一個圓形浴盆的大浴室。估計在這房間住一夜,等於普通人三個月的薪金。
女郎暗暗咋舌,不知此人是什麼來頭。
「意莎,這房中有許多長沙發,妳喜歡睡哪一張就哪一張。」
「我不叫意莎。」女郎道。
「我要妳忘記以前的一切,妳做不到?我叫妳意莎就是意莎。」
女郎點頭道:「好吧。那麼我叫你什麼?」
「在人前叫我老闆,沒有人的時候可叫我魯易。」漢子說。
女郎偷偷打量他,大約三十來歲,最多四十,相貌粗魯,衣著隨便,說他像個水手還貼切一點。不過他說話時,兩眼凌厲,很有威嚴,這是他最大的特色。
魯易把濕衣裳換過,在浴室內唏里嘩啦洗了一個淋浴。穿件睡袍出來,對女郎道:「妳可以用浴室了。」他自己到酒吧間去調酒,自斟自飲。
女郎在浴室沐浴完畢,用毛巾裹著身子,正愁不知穿什麼衣裳,打開浴室的門,見一套男裝睡衣放在地毯上,她拿來穿上,雖然寬大,卻也比赤身露體的好。耳邊聽到呼呼軒聲,原來魯易已在床上睡著。
她暗笑,她還擔心他有什麼不軌之圖,原來他已睡下,這樣倒放心了。
酒店房中有多張毯子。女郎拿起一張,到長沙發上躺下,把毯子蓋在身上。心中生起一陣滑稽而又淒涼的感覺,她本以為要葬身水龍宮中,誰知卻躺在這陌生的房內。她投海是因失戀,自覺容貌不惡,不知何故心上人偏偏棄她不顧,令她傷心欲絕。現在也好,這陌生人魯易叫她當往日的自己已經死去,重新另做一個人,以後再也不想那薄倖人了。意莎,意莎,我就叫意莎吧。
她哭了一陣,因身子極度疲乏,昏昏睡去。
第二天醒來。已日上三竿,意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睡得那樣沉。爬起身來,赫然見一包衣物放在面前,是新購的女性便裝,由內到外都齊了。意莎知道是魯易所辦,心中暗暗感激。別看他外表粗魯,倒是甚為細心。
她起來穿上衣裳,是襯衣和牛仔褲,雖不特別稱身,總勝於穿上昨夜的濕衣物。
剛剛穿好,魯易已回來了。他對她瞧了一眼道:「吃飯去。」
他顯然是一個不愛講話、也不愛笑的人,要說什麼盡量簡短,常把嘴巴閉攏。那一把鬍子把他的臉遮去一半,更不易見他的喜怒哀樂。
意莎不說什麼,默默跟著他。以為他帶她到什麼餐館吃飯,誰知他一直向貧民窟走去,在一家最航髒的小店停下來,這時是中午,有十多個食客在店內吃喝著。一個滿身油污的胖婦人向魯易招呼,親熱地叫道:「魯易,你這王八蛋好嗎?」
「妳好,胖媽媽,給我們來兩份午餐,照老樣子。」
「什麼時候討了個小媳婦兒?」胖婦人笑問,兩眼瞇成一線。
「是我的朋友,別胡說。」魯易道。
胖婦聳聳肩,又忙著去工作,不久,把兩份香噴噴的牛排端上來,另加兩大杯啤酒。
意莎從來沒有在這樣擠迫、侷促的環境吃過飯。她偷眼看魯易,見他大口大口咀嚼牛排、喝著啤酒,泰然自若,心想這人的身分真是神秘,他能住得起那豪華的酒店,卻偏偏到這樣蹩腳的地方來吃飯。
她把牛排小塊小塊切開,放進嘴裏咀嚼,味道不錯,她認胖媽媽的店子,烹調確有一手。
魯易吃完一塊牛排,又叫了第二塊,問意莎要不要,意莎表示已足夠。魯易再吃了一大碗豆湯、一塊燒排骨和數片麵包。他的食量如此驚人,教意莎開了眼界。
他吃完後,店裏的食客已減少。胖媽媽又過來找他聊天。
「有沒有見到妳的乾兒子韓迪?」魯易問。
「好幾天沒來過,那小子一定又找到相好了。」
魯易從袋中取出一張酒店的卡片交給胖媽媽:「我住在這家酒店四0三號房,叫他來找我。」
這大概是他找胖媽媽唯一的正事,說完就走了。付帳非常慷慨,遠超過所需的數字。胖媽媽眉開眼笑,連叫:「好王八蛋,下次再來啊。」
離開了貧民窟,魯易卻帶意莎到全城最貴的一家時裝店去,說道:「妳自己挑選幾件衣裳,晚上我帶妳到賭場去,可以穿得漂亮點。」
意莎一看標價,都是成千上萬法郎的,不禁咋舌,低聲道:「太貴了,不如到別一家去。」
「不,這一家的式樣好,妳儘管挑選,我付得起。」
意莎選了幾件晚裝試穿,都很稱身,把她襯托得高貴華麗、顧盼生姿。意莎自己也不知道可以這樣美。只覺件件都好,難以選擇,魯易叫店員都包了。
意莎驚奇他的闊綽,從店子出來,她道:「你本不用全部買下來的。」
「我見妳喜歡。只要喜歡就是值得的。」
這晚魯易帶她到賭場去。他換過一套西裝,身材高大,雖不英俊,卻帶有一種威嚴。
意莎穿上一套黑色晚裝,薄施脂粉,如一朵含苞初放的玫瑰,當下車步入賭場時,她把手插進魯易臂彎中,吸引無數艷羨的目光,魯易不說什麼,但他的神情顯然也很自豪。
賭場內非富即貴,都是當地上流社會的人物,但人人對這一對都很陌生。魯易顯然並不認識任何人。
他一出手,便換了十萬法郎籌碼,把一半交給意莎,道:「妳拿去玩。」意莎吐吐舌,她從來沒有拿過那樣大的籌碼。
她在每張賭桌上碰碰運氣,每次下注一千法郎,或輸或贏。三個鐘頭後,當他們離開時,魯易的籌碼全部輸光,意莎倒贏了三萬法郎。魯易帶她換回現金,交給她道:「這全部都是妳的。」
意莎很高興,一來由於這晚新鮮的經驗。二來由於魯易的闊綽。她不一定用得上這些錢,但對一個闊綽的男人,女人總是欣賞的。
以後一連幾天,他們或飲宴、或跳舞、或觀劇、或玩高爾夫、或享受按摩、沐浴,都是豪華無比的生活。每次只有他們二人。魯易從未找過什麼有錢的朋友。意莎緊守諾言,什麼都不問他。
一天上午,魯易對她說:「這裏的生活都見過了。再沒有什麼刺激,我帶妳去見識另一種生活。」
下午,他和她乘飛機到南美洲一個城市,抵達後,再乘汽車前赴一個漁港。那裏的人都以打魚為業,連空氣都充滿了魚腥味。
意莎以為他要在這裏住下,誰知不然,他僱了一艘汽艇,又向海外開去。
在傍晚時分,他抵達一個荒僻的小島。魯易繫好船,帶她上岸。
意莎不知魯易要做什麼。如果不是他過去表現得那樣闊綽,她真懷疑他要把她賣了。
她記得魯易講過的話:「妳對死尚且不怕,還怕什麼?」所以她始終沒有問他要去什麼地方。
魯易走在前面,越過山石和樹叢,不久,瞧見一個山洞。他們走進洞內,漆黑不見五指。魯易點燃了打火機,現出一線亮光,他回頭拉住意莎的手,慢慢摸索進去。山洞愈來愈狹,只容一人行走,異常濕滑。天知道,魯易走進去做什麼。
前面又有山石阻擋,看似一條死路。魯易在石上敲了三下,又敲兩下,再敲七下。說也奇怪,不久就傳來另一面敲打山石的聲音。彷彿是暗號。魯易又敲了幾下,忽然發出「嘎嘎」之聲,前面的山石慢慢移開了,出現燈光,魯易拉了意莎的手進去,裏面豁然開朗,是一個大山洞,有五六十人在裏面,有男也有女,正在燒飯,準備吃喝,見魯易進來,歡聲雷動。
意莎呆了一呆,做夢也想不到這裏面另有天地,而且不知道這是些什麼人。
魯易逐一介紹她認識:「這是穿山甲,這是小海怪,這是禿鷹……」都是綽號,意莎一時記不了許多。
於是他們一同吃飯、喝酒。那些人都甚豪氣,高聲說,大聲笑。有三四個女人,和他們一樣粗豪,尤其是一個嬌小身材、略有姿色的女郎,綽號「小水點」,更豪放得可以,時時摟著不同的男人親吻,把她口中的酒餵進男人的嘴巴中。她穿的裙子又極短,很多男人把她抱起來,親一個嘴,又拋給另一個男人。她也毫不介意,不斷發出笑聲和叫聲。
意莎對這種氣氛很不習慣。幸好大家尊重她是魯易帶來的朋友,沒有人碰她,魯易喝了不少酒,他把「小水點」叫過來,道:「今晚妳帶意莎和妳一起睡。」
「小水點」露出詫異之色,似乎是說:「她是你帶來的女人,為什麼不和你睡,和我睡?」
但這表情一瞬而逝,她很快就向意莎露出熱情的笑容,拉著她的手道:「來,看看我睡的地方去。」
意莎隨她而行。「小水點」吱吱喳喳地道:「我們這裏像一個大家庭,幾十個人情如手足,都住在這山洞中。說話作事無拘無束,慢慢你就習慣了。」
她們走到山洞一角,有一面布幅掛起作屏障,這就是「小水點」的閨房。地下鋪了好幾個麻包,再加上一張被褥,這就是她的香床。意莎皺起眉頭,口上沒說什麼。
「小水點」道:「妳不要客氣,就當自己的家一樣,別看輕我這居處,這是全山洞最乾淨的地方了。魯易叫妳和我睡,證明他有眼光。」
這晚,意莎就此睡下。由於環境陌生,一時不能入寐。而「小水點」也很熱情,不時對她說這說那。
「妳『跟』魯易有多久了?」大概由於在山洞生活日久,「小水點」說話直率異常。
意莎臉上一紅:「我們只是朋友,認識不過一星期。」
「別告訴我魯易沒和你睡過?他是『急先鋒』,女人在他手上,很少漏網的。」
意莎默然片刻,道:「他沒有碰過我。」
「嘖嘖,如果妳沒有說謊,那就是一個奇蹟。跟魯易一個星期,而妳還是處女!難道你們是分房住的?」
「我們住同一個房間,我睡沙發。」
「哈哈,更笑話了。魯易什麼時候竟變成一個柳下惠?明天我要問問他。」
「妳呢?」意莎想把話題改變。
「我是不在乎的,我喜歡跟誰睡,就跟誰。這裏的男人,差不多我都和他好過。」
意莎吐吐舌:「想不到妳這麼風流。」
「小水點」聳聳肩道:「這是沒有法子的,我們過的生活是『今朝不知明日事』,所以誰都不為將來打算。能夠快活就快活,和誰在一起沒有關係。這樣也好,不會有感情牽掛。再說,這裏男多女少,如果我們女性不放鬆一點,很多男人會十分苦悶的。」
「你們靠打魚為活?」意莎問。
「難道魯易沒告訴過妳我們是作什麼的?」「小水點」又露出詫異的神色。
「我們像有一個不成文的默契,互相不問對方的事。」
「妳們兩人真神秘,我還是不說的好,留給魯易自己告訴妳吧。」
「小水點」本來還想說什麼,有個男人隔著帷幕輕輕叫她:「小水點……」
「小水點」爬起身來,走出帳外,意莎聽見她和那男人竊竊私語。「小水點」道:「我有客人。」男人道:「妳到我那邊來……」下面的聲音更細,聽不清楚。忽然「小水點」嬌嗔道:「你這壞蛋!」似乎是那男人擁吻了她。她心軟了,回進帳來,對意莎道:「妳先睡,我有事情出去商量一下。」
意莎道:「請自便。」
「小水點」披上一件外衣,兩腿光禿禿的,就這樣隨那男人走去,意莎偷偷爬起來,在帷幕上露出眼睛向外望,見他們走到那男人睡的地方坐下,這時大多數人都睡下了,山洞內沒有火光,只有一兩盞吊燈,光線並不明亮。意莎隱約見到「小水點」和那男人擁抱在一起。不久就傳來一陣吃吃的笑聲,她顯然已習慣了這種生活,並不在乎旁人竊聽,而在其他被窩中也有男女的笑聲,不止他們一對。意莎回到自己床褥上,心中生出一種異樣的況味。
第二天起來,意莎和大夥兒一起吃早飯。魯易似乎很忙碌,一忽兒和這些人交談,一忽兒和那些人耳語。他的說話帶來一種興奮的氣氛,不久,山洞一角乒乒乓乓,有幾個男人用長軍刀打起來。
意莎見這些人真刀真槍的打,嚇了一跳。恰巧「小水點」走過來,便問:「他們在幹什麼?」
「在練武。」「小水點」答道。
「他們不怕砍傷對方?」
「不會的,在重要關頭時,大家都有分寸。就算真的劃了一道口子,那也是家常便飯,不算一回事。」
談話間,又見有些人在對著移動的靶子開槍,有人在練摔角和毆擊,一時充滿火藥氣味。
「小水點」自豪地道:「妳要不要看看我的槍法?」
「連妳也會開槍?」
「妳看我的。」「小水點」帶她走到一隊練槍的漢子旁邊,排在他們身後。每人射三槍,不一會,便輪到她。
她舉起槍來,對靶子瞄準。那靶子是移動的人形木牌,她連發三槍,有兩槍射中人形的眼睛,一槍射中他的頭顱,意莎拍手叫好。
「小水點」放下槍,對她道:「我還會兩手柔道,在普通情形下,一個男人想要欺侮我,可不容易。」
旁邊一個漢子插口道:「誰敢欺負我們的『小水點』,除非她甘心情願被人欺負!」眾人大笑。
午後,魯易和意莎坐在一角談話。
「現在也不必對妳隱瞞了。我們是海盜,我是這幫人的首領。」魯易說。
意莎雖然也猜到一點苗頭,但聽他親口道出,還是禁不住全身一震。
「妳害怕嗎?」
意莎默然。她想起魯易說過的話:「妳死尚不怕,還怕什麼?」
「我們雖是海盜,但不發不義之財。我們伏擊的是那些私梟,他們在這一帶很猖獗,勾結官員,明目張瞻地把貨送上岸,我們搶他們,可以說是黑吃黑,他們把我們恨得牙癢癢的。」
「你不怕他們報復?」
「他們想不出法子。這是我們匿居在此處的原因,就算他們能找到這個島,只要他們一登陸,我們已警覺了。如果來的人少,我們就殲滅他們;來的人多,我們就逃避。他們無奈我何。」魯易豪氣地笑道。
這是意莎認識他以來,談話最多的一次。
「今晚我們要出去做一趟買賣,妳跟不跟我們同去?如果害怕,可以住在這島上。明天我們就回來了。」
「『小水點』呢?」
「她也去。」
「那麼我去好了。」
「很好。給妳一枝槍自衛,妳跟『小水點』學學怎樣燒槍。」
魯易的談話至此告一段落。這晚黃昏時分,魯易的部下飽餐戰飯,在另一個出口悄悄登上一艘汽船,這船停在港灣深處,有樹叢掩蔽,輕易不會被人發覺。一行四十人,佔了島上夥眾的三分二;連同意莎,都上了船。
這夜沒有月色,海面很黑。但天氣清爽,海浪也不大,人人情緒高揚。這些人看來並不怕死,反而怕沒有事做,悶在山裏。
魯易在船樓觀察和指揮航線,又要留意有無官方的船隻。這時充分表現他的重要性,人人以他的指示為依歸。他的觀察稍有錯失,全船人的生命都可能斷送在他手裏。航行三小時左右,他們的船隻慢下來。「小水點」興奮地告訴意莎,已經發現目標,遠處有一個黑影停著不動,那就是走私船,可能正在把私貨送上岸。魯易指揮船隻在不為對方注意的地點靠近岸邊。他們分批乘小艇上岸。意莎沒有作戰經驗,留在船上。
大約有三十人上了岸,有的攜帶衝鋒槍,有的帶手榴彈,有的帶手槍、鋒利的長刀。「小水點」除了帶武器外,還帶一袋救傷用品,隨時準備替同僚裹傷。
他們去後,海面一片沉寂。不知怎的,意莎的心也加速跳動起來。
大約半個鐘頭後,岸上忽然發出卜卜槍聲。接著是一片喊聲和打殺聲。從船上可以望見岸上有斷續的火光出現。偶然夾雜一陣淒厲喊聲,在寂靜的晚上特別驚心動魄,似乎是一個人失去生命前的最後呼喊。
意莎心下默默祈禱,盼魯易不要受傷,也希望「小水點」不要遇害。她曾經有一個時期對生命漠然,活著也覺得毫無意義,這是她第一次對別人關注起來,只覺魯易和「小水點」都像是她最親的親人,她真怕他們兩人出去,只得一個人回來。
槍聲持續的時間實際只十分鐘左右,但在意莎心內已覺漫長得可怕。令她略為寬心的。是還未聽過女性負傷的叫聲。大概「小水點」沒有出事。她現在已明白她平日的心情了,在經過這樣出生入死的場面後,誰還計較什麼小小得失?和哪一個男人睡覺又有什麼要緊?
船上留守的其他人員也同樣關心戰鬥情形。不久,岸上有人吹響數聲海螺,船上人喜道:「我們勝利了。」
「真的?」意莎不自覺地跳起來:「現在他們馬上要回來了?」
「不,大概還要押著俘虜上船,去查看其他尚未及運上岸的走私貨品。」一個叫皮叔叔的年紀較大的漢子答道。
果然,不久就有數隻小艇向那走私船上划去。皮叔叔把一具望遠鏡借給意莎觀望。就在那幾隻小艇以不同方位靠近走私船的時候,一排火光忽然從船上射出來。接近船身右側的小艇有二三人中槍,還有人墮下海中。意莎心頭狂跳。接著四面槍聲交響,幾隻小艇與船上走私餘黨激戰。
皮叔叔嘆道:「那船上人不顧俘虜的死活。」
忽聽隆然一響,小艇有人將手榴彈擲上船頭,發出耀眼火光。
未幾,槍聲沉寂,那走私船顯然已受控制。
「我們勝利了。」皮叔叔再一次說。
半個鐘頭後,四五隻小艇分別把戰利品載回來,受到船上人的熱烈歡呼,小艇把戰利品放下,又繼續回去搬運。艇上不見魯易,也不見「小水點」,意莎關心他們的安危,卻不便開口詢問。
第二次,幾隻小艇又把戰利品搬回,依然未見他們兩人。
直到第三次,意莎才看見一隻小艇上有一女郎衣裙飄飄,正是「小水點」。她心中高興,大叫「小水點」的名字。「小水點」也揮手和她招呼,可是未瞧見魯易。
那小艇漸漸靠近,意莎忍不住了,問道:「魯易呢?」
「小水點」向艇上一指,道:「他不能動,兩手斷了。」
「噢,」意莎的心一沉,一陣濃重的傷感湧上心頭,眼淚不由自主簌簌落下來。
這時小艇已繫在船旁,在淡淡光線下,意莎見一人橫躺在艇上,正是魯易,一件外衣遮蓋著他的上身和兩臂。「小水點」和另外三人爬上船來了,只有魯易,還是照樣躺著。
「妳下去瞧瞧他。」「小水點」對意莎道:「他在叫妳的名字。」
意莎望著那黑黝黝的海水,本來有點害怕。但由於對魯易強烈的關懷,使她壯起膽來,她沿著繩梯爬下去,踏足小艇,見魯易閉上眼睛,呼吸沉重。
「魯易,你怎樣了?」她想摸摸他的手臂,卻又不敢碰它,料想那外衣下面,兩隻斷臂血肉模糊,慘不忍睹。
魯易的眼睛微微張開。「我很高興……能再見到妳。」他有氣無力地說。
「我也是。」意莎淚流滿頰。
「妳能……親親我嗎?」魯易低聲道。
意莎俯下頭,在他那鬍子臉頰上親了一下。
「不,我的唇。」魯易道。
意莎臉一紅,但這時也不計較了,便親在他的嘴唇上。
忽然一陣哄笑聲,在船上船下同時爆發。意莎只感腰間一緊,魯易兩條鐵也似的臂膀,忽然緊緊摟著她。他哪裏受傷了?比一隻牛還強壯!他身子一轉,把意莎壓在身下,一面大笑,一面在她唇上、臉上狂吻不停。
意莎這才會意過來,他的受傷只是偽裝的。自己真傻,竟會相信他!他是這幫人的首領,若然受傷,怎會人人無憂戚之容?唉,這個當可上得大了。
她心裏又是高興,又是氣惱,又有幾分羞窘,不過在魯易的熱烈親吻下,她終於完全融化在他的男性魅力中,不禁隨著眾人笑起來。
魯易把她抱上船頭,高聲叫道:「弟兄們,讓我們開香檳和威士忌慶祝!」
頓時,一片歡騰之聲,響遍全船。魯易吩咐皮叔叔把風和掌舵,向山洞駛回去。他走下艙中,和眾人狂歡起來。
這種真正的徹底的歡騰,是意莎所未見過的。經過一場出死入生的鬥爭(他們只有三人受傷,無人死亡),大家忘記了一切顧忌和拘束,扭開無線電,播出熱情的南美音樂。有的唱歌,有的跳舞,有的狂飲,有的翻筋斗……「小水點」成為眾矢之的,人人爭著和她跳舞和親吻,她也來者不拒。有人開始把酒淋在她身上,在她身上吸酒。「小水點」一不做、二不休,索性把整件外衣脫下。其他兩個女子也學她的榜樣,熱烈氣氛頓時達於頂點。
魯易一手摟著意莎,一手捧大酒杯,大口喝酒,大聲說笑。意莎初時還有點拘束,在喝了幾口酒後,她也感染他們的豪情。在和魯易親吻時,把她口中的酒餵進他口中。
魯易把意莎橫抱起來,走進他私人的艙房內。這夜,他們發生了不尋常的關係。
魯易告訴她,即使在和私梟緊張作戰之際,他的腦中也不時泛起她的影子。這是他以前所沒有的。
意莎說,她遙望見走私船上突然有人開槍,射倒艇上幾個人。當時真擔心魯易是其中之一。
魯易笑道:「我們不會那麼傻。那都是俘虜,我們叫俘虜站在艇前作擋箭牌,叫船上人投降。但船上人不珍惜他們的生命,我們也無可奈何。」
「那些私梟一定恨死了你。」意莎道。
「他們早就想吃我的肉、剝我的皮。」
「那麼你要小心才好。」意莎擔心起來。
「我不害怕。今朝有酒今朝醉,明日愁來管他娘!」他伏在意莎的身上親吻,兩人重新沉浸在歡樂之中。
從這天起,意莎正式成為魯易的情婦。
她學會了大聲笑、大聲叫了。在大山洞中,大夥兒一起住,根本是沒有秘密的;也不必保守秘密。夜晚,男女的喧笑聲,此起彼伏。
她也學會大杯喝酒和大塊吃肉。魯易給她的愛情是粗獷和強烈的,和她以前少女時代所幻想的和風細雨式的愛情大是不同。魯易的愛使她覺得以前的幻想是小兒科,她享受到成熟婦人所渴望的撫慰,她感到充實、陶醉。以前的惆悵和閒愁,已一股腦兒拋棄了。
她也和大家一同結繩、製網、捕魚、種植蔬菜,赤著雙腿跑來跑去。她知道有很多漢子望著她,尤其是一個名叫菲烈的年輕漢子,他的眸子中常常像要射出火來。使她頗高興,又害怕。
一天晚上,他們又獲得一次勝利,在山洞內狂歡,大家都喝了很多酒。當意莎去倒酒,走過菲烈身邊,菲烈忽然把她嬌軀抱住。
意莎有點錯愕。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推拒他。菲烈很快把他的寬大嘴唇印在她的櫻桃小嘴上。
意莎「咿唔」雨聲,無法擺脫。
忽然有股強大的外力把菲烈一拉,菲烈猝然鬆手,放開了意莎。原來是魯易。
他將菲烈拉開後,順手給了他一拳,結結實實打在他面門上。
「媽的,以後你不要碰她!」
這一著,大家都吃驚了。菲烈嘴角流出血來,證明那一拳有多重。他悻悻然望著魯易,似欲反抗,卻又強自忍住。意莎連忙把魯易拉開,說道:「算了,這是小事,不用那麼緊張。」
「小水點」也做好做歹把菲烈勸住。
事後,「小水點」對意莎說,這是魯易第一次為了女人而與自己兄弟打架。這真正是意莎的光榮。
魯易對意莎確是非常好,這點,她是能體會到的。
他怕她在山洞長期生活覺得悶,每隔四五個月便帶她出外旅行一次,享受豪華的生活。這些日子是她最開心的。魯易盡量讓她見識世界各地的風土人情,他說過要讓她多見世面,這個諾言真的兌現了。每增長一次見聞,意莎便愈覺得以前為了一個男人而輕生,真是人不值得。
這種愉快的日子過了約三年。魯易雖然時常出去幹買賣,卻並未出過事。一天,意莎告訴他,她懷孕了。魯易高興得跳來跳去,恍如小孩子一般。他堅持要意莎搬回法國居住,以便有一個安定的環境可產下嬰兒。他又把大筆款項從瑞士銀行轉入意莎戶口。這筆金錢的數字,令她頓時成了一女富豪。意莎問他為何如此。魯易說,他這種生涯朝不保夕,還是先把款子存入她戶口的好。
他顯然已預感到有某種危險存在,但不願對意莎說起。
原來,那些私梟屢次遭魯易襲擊,恨之刺骨。他們本就與官員勾結,這時更慫恿官方加派炮艇在海面搜查。魯易等的活動不得不加倍小心了。
夏天,意莎和魯易作別,她已有四個月的身孕。魯易答應她,三個月後,再到法國來陪她,等候嬰兒出生。
在這期間,意莎大約每隔三個星期收到一封魯易託人從南美小鎮寄來的信。這些信不外是報告平安,和用隱語述說他的生活。魯易不善文辭,每封信的措詞千篇一律。但意莎喜歡收到這些信,它可以稍慰她對魯易的懷念。
在第五封信上,魯易表示,大概不到一個月後就會到法國來,所以不再寫信了。意莎期待再度見面的歡悅,一天天數著日子過去。
可是,整整一個月過去了,魯易毫無音訊,意莎開始擔心起來,魯易雖然是個粗人,卻很守信用。如果有事不能依時到法國,他一定會寫一封信說明原委的。
日子一天天度過,魯易的消息如石沉大海。意莎心中憂慮與日俱增,每天到教堂祈禱。這時她已腹大便便,距離臨盆之日愈來愈近。
一天晚上,風雨交加,有人在門外按鈴,意莎以為是魯易,趕快去開門。
門外站立一個非常熟悉的人影。但不是魯易,而是「小水點」。
「『小水點』!」意莎驚喜地叫道。她隨即發覺有什麼不對,因為「小水點」出奇地沉默,這和她的性格完全不符。
「魯易……他……沒有什麼事吧?」意莎嘴唇發抖。
「我們在一次出擊中遇到埋伏,魯易不幸,已經喪生了。」
「小水點」的話一才說出,意莎臉色慘變,昏暈了過去。
「小水點」好不容易才把她喚醒,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,意莎痛哭不停。
「請小心自己的身體,就算不愛惜自己,也要愛惜腹中的孩子。」「小水點」道:「妳知道魯易臨終前說過什麼?」
「他說什麼?」意莎忙問。
「他說一定要妳把孩子撫育長大,用他的姓氏。這是他唯一的心願。」
意莎聽了這話,又是哭泣不停。
「小水點」把魯易怎樣遇害的經過說出。那一次出擊,他們像往常一樣,等候走私船卸貨之際,半途偷襲。誰知道這次卻是私梟設計的陷阱,他們所謂卸貨是偽裝的,岸上早埋伏有官兵。魯易等一登岸,就遭官兵猛烈炮火圍攻。魯易率領眾人苦戰,雙方互有傷亡。未幾,魯易本身也受重傷,皮叔叔勸「小水點」帶魯易和一部分人先逃上船,並立即開航。他和菲烈率五六名漢子斷後,阻住追兵。所謂斷後,其實就是自我犧牲,以救同胞。當時情況,捨此之外,也別無善法,否則就會同歸於盡。
「小水點」含著眼淚離去。這一役,四十人出擊,只有十五人回到山洞。魯易在船上已傷重斃命,他臨終時,要求「小水點」到法國去一趟,把遺言傳達給意莎。要她不必過分傷心,生死有命,只要活著的時候盡量快樂就已經滿足了,唯一的希望,是要她把孩子撫育長大,用魯易的姓氏。
經過這次事變,山洞中的精英分子都已喪生。「蛇無頭不行」,這幫海盜不久也就解散。「小水點」隻身來到法國,住在胖嬸嬸家中。在貧民窟開飯店的胖嬸嬸一直是魯易的線眼,也是他在歐洲出售部分贓物的聯絡人。
意莎勸「小水點」搬過來和她同住,兩個失意人在一起,互相有個照應。
「小水點」答應她。一來她確實需要一個住處,二來她也可照顧意莎,減少她的寂寞。這是魯易在臨終前叮囑過她的。
不久,意莎就誕下一個男孩。這嬰兒非常健壯,恰似他的父親。意莎緊抱著他,就好像獲得一種安慰。
「小水點」找到一份職業,在百貨公司任售貨員。她的生活也逐漸安定下來。
意莎本勸她不要做事,她的資財足夠三人生活而無憂。「小水點」不肯,她說,做事是找精神寄託。她喜歡在大團體內工作,熱熱鬧鬧。意莎要送她一筆錢,她也不接受。
轉眼過了三四年。一天,意莎帶孩子到公園散步,見一個男子衣衫單薄,在大寒天裏瑟縮著身子,四處問人要不要拍照。很少人睬他。
「太太,要和孩子拍一張照片嗎?很便宜,只要十個法郎。」他過來兜搭。
意莎覺得這人很熟悉,猛地想起:他不是阿孟嗎?這個在七八年前棄她而去、害得她要投海輕生的男人,如今竟墮落到這一地步。他往日的瀟灑俊朗早就不見了,生活的折磨使他兩頰瘦削、背部微彎、牙齒黃黑,顯得異常寒酸。
「咦,」阿孟看出來了:「妳不是……美兒(意莎的舊名)?」
「不,妳認錯人了。」意莎冷冷地說。
「對不起。」阿孟連忙道歉:「要拍一張照片嗎?」
「隨便。」
阿孟為她和孩子拍了三幀。那是即影即有的照片,很快就沖印出來,竟莎隨手給了他一百法郎。
阿孟受寵若驚,連聲稱謝。
意莎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受。這個曾經令她神魂顛倒的男人,現在看來竟是這樣淺薄、無聊,當時自己真不知怎樣看上他的。
阿孟真的變得那麼厲害?
意莎想,倒也不一定。主要還是她自己的眼光變了。她見的世面多,就不禁覺得這個曾經令自己顛倒一時的男人,不過也是一個普通男子。當時少女情懷,以為除了他,世界上就沒有同樣好的男人,現在想想真太可笑了。
意莎帶了孩子離開阿孟。她沒有追究他為什麼會變得這樣潦倒,也許他不思上進,也許他愛上的女人棄他而去……她不再關心,因為她對他已非常淡漠。
三天後的一個晚上,意莎和「小水點」去看一幕歌舞劇歸來,時間是晚間十一時多,意莎自己駕車,經過海邊一段街道。意莎忽然有種感觸,想告訴「小水點」,當年她跳海輕生的地點,是在那個地方讓魯易救起來。她把車子向海邊彎去,駛到那個地點。
意莎還沒對「小水點」說什麼,她忽然發現一個苗條的少女身影,正伏在海岸欄杆上哭泣,似有輕生的意圖。
「我該去阻止她。」她對「小水點」說。
她迅速下車,走上前去。那女子已驚覺了,回過頭來,眼中猶有淚痕,在月光下看來,相貌清秀,長得絕不醜陋。
「小妹妹,妳沒事吧?」意莎問。
那女子肩頭抽動,哭泣不停,說不出話來。
「是不是那個男人背負了妳?」意莎輕輕地說,走近她身邊站立。
女子不答,顯然是默認了。
「八年前的一天,我也像妳一樣,站在這裏,傷心欲絕,因為我的男朋友愛上別人,我覺得這世界已經絕望,縱身跳下海去……」
「後來呢?」那女子追問。
「後來一個男人把我救起。他說『妳這樣年紀輕輕就死去,太可惜了,還有很多東西沒有見過,等妳都見過了,再尋死不遲!』」
意莎於是把她怎樣改名換姓、忘掉過去一切、跟隨魯易去闖蕩天涯的事一一說出。又說,到了今天,她重見過去的男友時,只覺以前的想法十分可笑,要是當時為他死了,真不值得。
那女子對意莎的故事很動容,但嘆一口氣道:「唉,妳是妳,我是我,我的心是無法改變的,我忘不了他!」
「妳叫什麼名字?」意莎問。
「我叫阿瑩。」
「阿瑩,我比妳虛長幾歲,可以作妳的姐姐。讓我告訴妳,每一個女人總是把她的男友想得天上有地下無的。請告訴我,他為什麼離開妳?」
「他……」阿瑩未說,珠淚先流:「他愛上了金菊,我的女朋友;他說我……太規矩,沒有女人味,他和我合不來。」
「哼,每個男人在離開女人時,總有一套理由。我說妳這個男友,根本不值得妳去愛。」
「不過,他……他確有很多優點。」
「妳只看到他的表面。我們來作個實驗。好不好?」
「什麼實驗?」
「妳信不信我在三天之內把他搶過來?」
「妳,妳說把他從金菊手上搶走?」阿瑩睜大眼睛,沒有掩飾她的懷疑。
「妳不相信,是不是?我們來個君子協定,妳告訴我他姓甚名誰,在哪一帶出入,我保證三天之內把他搶過來,以證明他是一個沒有骨氣的男人,如果我做不到,我輸給妳一百萬法郎!」
「一百萬法郎?」阿瑩咋咋舌道:「我哪有錢和妳打賭?」
「沒有關係,妳一分錢不用付出,只等著瞧結果好了。」
意莎的目的是先打消阿瑩輕生的念頭,其他慢慢再說。
「好吧,我看看妳是不是能做到。」阿瑩充滿好奇地道。在她內心也渴望見到男友從金菊懷中被人搶走。
意莎把阿瑩送回家去。在車上,阿瑩把他男朋友韓杜的資料約略告訴她,還把一張照片給她,讓她容易辨認。
韓杜是在一家室內設計公司工作,他不是什麼專家,主要是做推銷。
意莎微笑,不管他做哪一行,只要能接觸到他,她就有辦法。
第二天,她親自登門到那家設計公司,剛好是韓杜出來招呼。這男子外表高大,頭髮梳得光光亮亮,正當壯年,的確很容易吸引女性。但他說話態度油滑,意莎不喜歡。不過她想,愈是這樣的人,愈容易收買。
那公司內陳列了一套非常華麗的浴室設備,包括圓形大浴缸、化裝檯、磁盆,加上浴室的牆壁設計都是一色的,定價奇昂,意莎一看便喜歡,也不議價,說道:「把這套設備送去我家中。」
韓杜見豪客光臨,更是盡力巴結。意莎道:「你到我家去看一次,看看還需添置些什麼。」
她把他載返家中,這時意莎的家寬敞豪華,魯易遺留下來的財富,僅每年的所收利息已足夠她大量揮霍。而她除了添置服裝外,實在花不了什麼錢。所以把很多錢都放在居室布置上。
韓杜見了房子的氣派,已知主人富有。意莎在談話間,若有意若無意地告訴他,自己是單身,朋友很少,日常生活寂寞。韓杜早已心動了。他對意莎建議作怎樣怎樣的裝修更動,意莎一一贊同,喜得他心癢難搔,這可令他賺一筆很大的佣金。
一切談完後,韓杜告辭,意莎道:「你不陪我喝一杯酒?」
「這……這……自然。」韓杜笑道。
意莎指一指酒吧間:「你去調酒,我要換件衣裳。」
意莎再出來時,已換過一件非常動人的長裙。室內開放暖氣,一室如春。她肩背裸露,肌白如雪;坐下時,裙腳弛張,美腿若隱若現。這時意莎是三十歲左右的婦人,是女性魅力最濃的時候,韓杜見了她這裝束,不禁神迷意亂。而由這裝束,他也知道這女人是可以入手的。
他們喝完第一杯酒,意莎眼波如水。當她起立去倒第二杯酒時,韓杜就跟到酒吧前,把手搭在她腰間。下一個動作,他們兩張嘴唇已黏在一起。
意莎把他引進房中。韓杜解開她的裙子,露出動人胴體。他發狂地在她身上嗅吻,當他慾燄如火,有進一步的行動時,意莎卻拒絕了他。
「我不願意隨便和男人發生關係,除非能證明你是只屬於我個人的。我不要和別的女人分享一個男人。」
「這……」韓杜有點遲疑。
「過去的我不計較,像你這樣的男人,怎會沒有女朋友?只要從今天起,你能發誓只愛我一人,我會把五百萬法郎轉入你戶口中。以後嘛,我的錢財自然都是你的,你要怎樣使用,隨你的意。」
五百萬法郎那時約等於一百萬美元。韓杜聽了大喜道:「我向妳發誓,只愛妳一人。」
「不能這樣快,我要有三個月的時間觀察。」意莎站起來,把衣裳披上,燃上一根香煙,道:「這三個月的時間,我要你除了上班辦事之外,每一刻鐘都陪著我,你做得到嗎?」
「做……絕對做得到。」
「樓下有一間客房。晚上你可以在那裏睡眠。」
韓杜心想:只要晚上住在這裏,還怕不作入幕之賓?他滿口答應。
「很好,現在你回去工作吧。下班時我駕車來接你,讓我們去玩遍城裏最浪漫的地方。」
韓杜走後,意莎立即與阿瑩聯絡:「妳想要看戲嗎?今天五時左右,可到韓杜的公司門前躲起來。還有,記得通知妳的情敵金菊,要她也來觀看。」
阿瑩答應了。
五時,意莎換過盛裝,駕駛一輛豪華汽車抵達韓杜的公司門前。她一款一擺走進門內,不久便挽著韓杜的臂膀出來,兩人親密萬分,在門外人行道上,韓杜低頭要吻她,意莎格格笑著。在半推半就下,他們還是親吻了。意莎兩臂反摟著他,久久不放。連街頭的行人都被他們的熱情姿態吸引,圍攏觀看,在圍攏的人中,自然也有金菊和阿瑩在內。
當他們的嘴唇分開時,意莎如癡如醉道:「達令,你以後永遠對我這樣好?」
「自然。」
「你只愛我一人?」
「嗯。」
「我不相信,我要你大聲說一遍……我今後只愛意莎一人。」意莎撒嬌撒癡道。
韓杜剛才在店內接受了意莎交給他的十萬法郎,意莎對他說,這是今晚消費之用。韓杜心頭樂開了花,心想今次真的掘到一個大油礦了。只要細意奉承這個女人,今後便可人財兩得,何樂不為?所以當意莎叫他表態時,他毫不猶豫,便說:「我對天發誓,自今而後,只愛意莎一人!」
他故意說得大聲點,字字清晰,以博意莎歡心。旁觀的人發出一陣哄笑,也有人高聲叫好,就在這時,一個女人排眾而前,指著韓杜的鼻子道:「你……你好,剛才又說有什麼要事,推了我的約會,原來是被妖婦迷上了。」這人正是金菊。
韓杜臉上掠過一陣尷尬的神色,但他很快就作出決定:為了大油礦,什麼都可以放棄。他對金菊冷然道:「我們只是普通朋友,沒有必要答應妳的約會。」
金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。女人最難抵受的就是這一種打擊。她眼淚奪眶而出:「你昨天對我說過什麼來著?」
「我說了什麼?」韓杜問。
「你說……你說……我的身體只有天上有、地下無,你要永遠陪伴我,作我的……我的奴隸。」金菊有點結結巴巴,是因兩人私底下的談話,在眾人面前不大說得出口。
旁觀者又發出一陣哄笑聲。韓杜沒有即時接口。意莎故作不悅道:「你是不是對她說過這樣的話?」
「不,這只是她杜撰的。」韓杜急忙否認:「我怎會用那樣肉麻的字眼?」他急忙拉了意莎的手,要由左方穿出人叢。
金菊攔住他的去路,道:「韓杜,你想就此走開?」
韓杜心意已決,一把將她推開,斥道:「滾開吧,不要臉!」
金菊差點跌倒,幸虧有路人扶住。她滿臉淚痕,把頭一摔,道:「誰不要臉,你才不要臉,以後你別想再見到我!」
韓杜不理她。他小心翼翼地扶意莎上車。
這一幕活劇,阿瑩都看到了。她心頭一冷:這男人原來那樣無賴,看來意莎說得不錯,我就算得到他也沒有什麼好處!
意莎的汽車開走後,街頭人眾一哄而散。金菊悲痛欲絕,幾乎暈倒,反而要阿瑩扶她回家。在路上,阿瑩道:「算了吧,這種三心兩意的男人,還是把他忘掉的好。」
金菊對阿瑩道歉,承認自己過往的錯。然後道:她會把韓杜忘掉,回到以前男友的身邊。
接連幾天,意莎和韓杜都是出雙入對,如膠似漆。但到了晚上,意莎便把自己房門關起來,碰也不讓韓杜碰她。她瞧不起這個男人。
這些情況,阿瑩也都瞧在眼中。
第四天,意莎對阿瑩道:「現在,他的為人已看得清楚了。你還要不要他?」
阿瑩猶豫了一會,終於堅決道:「我不要他了。」
意莎道:「好,有志氣,像妳這樣出色的女孩,還愁找不到一個好夫婿?不要心急,有很多女人因愛情失意,就隨便嫁一個人,悲劇總是這樣來的。」
意莎又答應阿瑩,將來在她結婚時,送一筆巨款給她作嫁粧。阿瑩千多萬謝。十個月後,她果然找到一個好伴侶,每次想起意莎使她從迷途覺醒。感激不盡。
另一方面,意莎隨便找一個藉口,便把韓杜撇開了。韓杜既得不到這個大油礦,又失去以前兩個女友。徒呼荷荷。
意莎從這件事上也唔到一個道理,金錢可以為惡,也可以為善。如果能好好使用它,可以幫助很多人,也可使自己快樂。勝於錙銖計較,畢生作個守財奴。
以後她果然用她的家財,作了很多很多的好事。人稱為「慷慨夫人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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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文完